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将艺术触角伸到时代生活的方方面面

来源:《文艺报》 作者:饶翔 时间:2022-11-22 【字体:

共有283部中篇小说参评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近年中篇小说创作的繁荣。最终从中脱颖而出的5部作品凝聚了评委们的高度共识,我们相信,过去4年里它们在不同的方面代表了中篇小说创作的高度佳作。

王松的《红骆驼》致敬祖国核工业事业中的无名英雄,书写“奋斗青春,无悔抉择”的人生主题。而这“无悔”的内涵又是由母亲晚年的遗憾与后悔来烘托反衬的,母亲在垂暮之年一次满怀执念的旅行,揭开了那些并不如烟的往事的面纱,也揭开了人物情感世界的秘密。由感情这个切入口,小说打开不同人物的内心,给宏大的历史叙事注入了温润的人文情怀。因与父亲相爱而共同奔赴矿区、投身核工业事业的母亲,中途因无法克服对年幼女儿的负疚而决意离开父亲返回城市,在生命尽头却又带着某种无法解开的心结重返矿区。陪同母亲前往的女儿在将生命奉献给崇高事业的父亲墓前,接过了父亲遗留给她的“红骆驼”石头,那象征着一种红色信仰与坚毅品格的传承。小说采用母女二人不断交替的叙事视角,随着旅途中空间的不断变化,线性的时间也随之被切割,拽出叙事的多重线头,在起承转合间,作者对叙事节奏有着精准老到的控制。

王凯的《荒野步枪手》是当代军旅生活中的一处风景,是金戈铁马间的一阕边词,以结实饱满、铿锵明快的语言,书写新时代的强军故事,称颂可亲可敬的基层官兵。位于西北戈壁大漠的演习场,除了狂乱的风和风声中凌乱的思绪,包括肢体、感官和矿泉水在内的一切似乎都被冻结了。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寒夜,携带着各自人生经历和生命体悟的两代军人——一个是“奔五”的部队创作员,与身体机能同步衰减的还有他被庸常生活渐渐磨损的激情;一个则是正值青春年华,在部队里享受过荣光也遭遇过挫折,却仍坚持原则与个性的“沉默的中士”,他们在寒冬旷野中碰撞出温暖的情感共鸣。不论对于小说中的部队创作员,还是对于小说家本人,抑或是对于普通读者而言,荒野上这个难忘的寒夜所激荡起的,都是澎湃的青春热血。

艾伟的《过往》表现出作者非同寻常的洞察人性的功力,选取了他所得心应手的家庭生活题材来作为人性的试金石。一心追求个人价值实现的母亲,被名利所异化,直接导致了家庭危机——丈夫出走不归,失去双亲管教的子女或深陷情感泥潭而精神失常,或一时放任冲动而身陷囹圄,或与年长自己许多的母亲的徒弟恋爱,从某种程度上补偿母爱的匮乏。艾伟以一贯内敛从容的叙述、持重沉稳的故事节奏,巧妙地设置伏笔,再一点点将藏匿于这个家庭内部的秘密层层剥开。当身患绝症的母亲重新回到子女身边,期望在生命最后阶段获得救赎,两兄弟不得不面对不堪的生命过往,与自身的命运艰难地达成和解,小说以其独有的故事张力诠释了人性的美德和宽恕的力量。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小说并没有简单化地处理母亲形象,她在生活中一堆毛病,在舞台上却光彩夺目,一如使她红遍全国的那出《奔月》的形象,对艺术义无反顾地追逐的同时,难免于内心的纠结与情感的撕扯,作者对女性生命成长的丰富精神向度作出了直抵人心的探索。

索南才让的《荒原上》讲述的是6个牧民进山去灭鼠、保护牧场的故事,展现了时代的发展给牧民传统生活带来的变化,歌颂了永恒的青春与生命力。在大雪封山、荒无人烟的荒原上,他们要面对长久的孤寂、辛苦的劳作和鼠疫的威胁。渐渐地,他们的心境产生了一些变化,有人义无反顾地一夜夜踏上寻找爱情的雪路。而更多的时候,他们经受内心情感的撕扯,对抗人性之恶。荒原上的鼠害最终被消灭了,而有人却永远地留在了这片荒原上,也有人在荒原上重新认识了自己。索南才让是在基层写作的蒙古族青年作家,他的小说以当代牧民的生活为蓝本,并且保留着某种难能可贵的“异质性”:新鲜活泼、浑然天成的语言和形象、坚硬粗粝的质地以及近乎天然的力量感。他在小说中创造了一个独特的美学世界:神奇辽阔、生机盎然的西部原野,亲爱依存的各民族兄弟,在无垠的原野上演绎了慷慨动人的青春传奇。小说饱含对世界的好奇、热情与天真,叙述语调却冷峻而克制。

葛亮的《飞发》以浓烈的“港风港味”讲述新的香港传奇,从一个侧面展现了香港的时代精神风貌。小说借助了“名物志”的写作方式,从多方面考据了“理发”行业的起源和发展,以及粤语“飞发”一词的词源学,以香港“飞发”业的风起云涌、潮起潮落,微观照鉴香港这座城市的世事更迭、风云流变。小说书写人在时代里的命运:老翟师傅年轻时的明星梦和高级发廊“孔雀”的上流梦一一破碎,朝夕之间便跌入社会底层,从此以“乐群”飞发店服务街坊,混迹市井;而老庄师傅则以“温莎”理发店的怀旧氛围、古董情调和老派服务,帮助人们延续着某种来自“沪上”的幽雅品位和格调。两个人和两家理发店,分别代表了粤港和上海理发行业的两支脉流。两代理发师在世间情义、人情冷暖和谋生手艺的传承转化中,保持着匠人的尊严,也照亮了各自的生命。作者以对中国器物和手艺,以及其中所灌注的中国情感、文化根性和个体生命史的持续书写,也如他笔下的匠人般,薪传了一种文脉、一种风格、一种时代精神。

在5部获奖作品之外,本届参评的中篇小说还有不少值得一提的优秀作品。本届参评的作品以现实主义创作为主导,不少作品突出反映时代社会发展,表现人民火热的生产生活实践,尤其关注乡村振兴、生态文明建设等重大主题。李约热的《八度屯》以驻村干部的视角写乡村的脱贫攻坚工作,作者将自己驻村的经验放入小说,细致书写了李作家在村里经历的“破冰之旅”,与当地群众从最初的陌生隔阂(连语言也不通)到后来的相融相亲,显现出作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后的转变与收获。陈集益的《金塘河》带着个人的成长印记,讲述了在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之后,南方一家人为了吃饱饭而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故事,将个体生命与时代发展联系起来,洋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余一鸣的《湖与元气连》通过大学生村官王三月在丹阳湖南边一个叫上元的村庄里的所见所闻,勾连起了这座村庄的现实与历史,凸显了乡村生态建设的意义和价值。潘灵的《太平有象》也是一篇生态文学力作。2020年,云南西双版纳的15头亚洲象组成的“大象旅行团”向北迁移,在相关部门的悉心呵护与全力推动下,历时一年多返归故园。作者由此获得灵感,虚构出一个叫太平村的少数民族村寨,讲述村民如何保护受伤的小象,为给野生动物腾地方而搬迁,努力建设生态文明的故事,赞颂了边地人民在保护生态环境中的努力、付出、担当和牺牲。

本届鲁迅文学奖参评中篇小说的标准是版面字数在2.5万字以上、13万字以下,以这样的体量和篇幅,能较为完整地呈现人物在一定时段内的典型事件,容纳较多的时代信息和社会生活内容。不少参评作品将艺术触角伸到中国现实与历史的方方面面,反映了时代生活的丰富多彩,行使着文学弘正道、扬正气,歌颂真善美、鞭挞假恶丑的神圣职责。海勒根纳的《巴桑的大海》中,失去了双腿的草原的孩子巴桑,依凭信念、爱与梦想,不仅走出了草原,还走向了大海,将更多的爱播撒到远方,展现了不屈的生命意志和宽广辽阔的人性境界,感染人心。肖克凡的《妈妈不告诉我》通过旁观者的视角,讲述了“妈妈”没有告诉儿子的那段地下革命工作的经历,在往事里打捞珍贵持久的理想之光,向无数为谋得后人幸福而奋斗的无名前辈致以由衷的敬意。陶纯的《七姑八姨》讲述四川大巴山区的4位女性在战争年代的传奇经历,这些无名英雄的牺牲和奉献令人震撼,值得铭记。作者将她们一一塑造得血肉丰满、活灵活现。林那北的《仰头一看》刻画了一个小时候在一次意外中失去了一只眼睛的普通人卑微、沉默而坚忍的形象,而随着他最终的“仰头一看”,小人物的自尊和勇气也呼之欲出。罗伟章的《寂静史》通过绵密的叙事和极具张力的语言,书写土家女祭司林安平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挖掘消失不传的地方传统文化,在反思人性的同时也讽刺了地方文化保护中的某些短视行为。阿乙的《骗子来到南方》虚构了一个荒诞的故事,一个其貌不扬的商人凭借一个荒唐的噱头,外加三寸不烂之舌,轻松地将南方一个小城的财富一网打尽,小说透视了人性的贪婪,批判了社会上存在的浮躁和自私自利的风气。计文君的《筑园》以一个学霸式人物的校园求学和职场打拼经历,探讨了我们当前切实面对的一些关键性问题,如信息技术时代的真实与虚幻、资本力量与知识的关系等。

从本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的参评作品中,我们也能清晰地看到以“80后”为中坚的青年作家的成长,他们不断地向着广阔的时代生活深处掘进,并且发展出了自己独特鲜明、愈加成熟的风格,体现出文学新力量的想象力、敏锐度、探索勇气和问题意识。除了最终获奖的索南才让,还有孙频和马小淘两位“80后”作家的中篇小说入围了提名作品。孙频《骑白马者》的叙事人遨游于寂静的山林间,往返于今时景象与往日记忆之间,在似真若幻、恍兮惚兮间,思考人类进步与社会进步等重大主题。马小淘的《骨肉》将一个年轻的女儿与并非亲生的“父亲”之间的另类亲情故事写得格外动人,小说语言幽默生动,写出了当代年轻人的“酷劲儿”和极为真挚的情感。此外,王威廉的《你的目光》构思精巧,以主人公14副眼镜的设计灵感和理念作为整篇小说的结构,在推进叙事的同时,也推进了主人公对世界的认识,小说显现了作者处理历史的能力和人类学社会学的开阔视野。文珍的《有时雨水落在广场》聚焦城市老年人的退休生活,以作者所特有的温婉、细腻、浪漫与诗意,写出了他们内心的孤独失落和对感情交流的渴望。刘汀的《何秀竹的生活战斗》现实气息扑面而来,通过讲述平凡女性何秀竹的个人奋斗史,展现了普通人与家庭出身、现实环境、自身弱点不懈搏斗的坚韧精神。蔡东的《来访者》通过一个心理治疗的故事,触及社会普遍存在的焦虑感的症结,表现出作者对现实的敏锐感知和思考能力。周嘉宁《浪的景观》围绕上海襄阳路服装市场的起落,从繁盛一时到曲终人散,对一个时代和一群青年的青春和梦想作了带有历史感的回望、打捞与检视。“90后”作家王占黑的《韦驮天》《小花旦的故事》植根于作者现代都市的细腻观察,呈现出对城市社区和老年人群体的热情关切。

就小说文体而言,中篇小说不是如短篇小说那样的“生活横截面”,也并非长篇小说那样人物线头众多的广阔的社会生活呈现,中篇小说最适合近距离地观察当前时代和社会,作出及时的文学表现,提出自己的思考。通过梳理近年的中篇小说创作,也感到一些不足之处。其一,对时代面临的重要问题、社会发生的重大变化、人民群众的普遍关切等进行敏锐观照、给予有力的艺术表现并引起广泛而热烈社会反响的中篇力作还比较少。其二,虽然本届参评作品中有像东君的《卡夫卡家的访客》、李宏伟的《月球隐士》等在叙事上进行积极探索的作品,但总体而言,近年的中篇小说在叙事形式上趋于保守,艺术创新的氛围还不够浓厚,期待作家们在未来继续为之努力。

(作者:饶翔,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光明日报》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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