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对谈贾樟柯:文学与电影,不过天、地、人三件事而已
李敬泽和贾樟柯“同框”了,出人意料。一位是文学评论家、作家,一位是导演,看似并无搭界,两位“大佬”居然还有交集?
如果搜索外界可知的联系,也可寻得蛛丝马迹——李敬泽祖籍山西,贾樟柯是山西人;李敬泽从文学评论家转身成为“新锐作家”,贾樟柯也一直热爱文学,从未停止过书写;两人不谋而合有过同题创作,李敬泽写《夜奔》,贾樟柯写《我的夜奔》;去年贾樟柯电影《江湖儿女》热映,李敬泽新书《会饮记》中也有“江湖”,与此同时,李敬泽是贾樟柯电影的忠实观众,而贾樟柯也是李敬泽新书的“理想读者”。
《会饮记》中,李敬泽用12篇深邃缥缈的散文构建了12个与众不同的精神世界,从白天到夜晚,从江湖到哲学,从历史到未来,以极其自由的思想和笔触,关照苍茫宇宙的兴衰成长。也因为这本《会饮记》,两人终于坐在了一起。2月22日,由“晓岛”艺术共享空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十月》杂志等联合主办的“江湖与柏拉图——李敬泽、贾樟柯对谈《会饮记》”在“晓岛”举行。李敬泽与贾樟柯惺惺相惜,默契十足,由《会饮记》而畅谈江湖,谈故乡,谈对当下文学和电影的感受,对“江湖与柏拉图”这一话题进行了深入的哲学与世事的思考,活动由青年评论家、《会饮记》策划编辑季亚娅主持。
关于江湖:“你以为身在江湖,其实是心里有江湖”
去年一部《江湖儿女》讲述别样热血情长,也将“江湖”再次普及给国际观众。江湖乃中国独有。在做电影翻译时,翻译告诉贾樟柯:你重起一个英文名字,江湖这个词在英文、法文里没有对应的词,它太中国了。电影中最后出现的江湖是拼音JiangHu。
这个江湖是什么呢?贾樟柯说道,“江湖确实也说不清,但我们都知道它是什么,这就是语言之外的东西”,它的内涵太丰富了,比如指复杂的人和人之间的动态关系,你可能就是对方的一个江湖,江湖是人相遇、相认、离别的地方。“从电影的角度看,它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默契,是共同的秩序,这种秩序里有对命运的偶然性的体恤,所以江湖中人互相理解,理解的是这种命运的偶然性,这是非常复杂的语言之外的东西,我们只能用‘江湖’代表这种人山人海里的共同的东西,这就是我所理解的江湖。”
《会饮记》里也有一个江湖。收入其中的《夜奔》最早的名字就叫《江湖》。李敬泽说,江湖太大了,真是无从说起,可能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理解,每个人不同时候都有不同的理解。我们有各种各样的身份,各种各样的工作,各种各样的状态,但当我们把所有这些外在的东西,包括身份、工作、社会地位、收入等等拿掉,“这种情况下,那些最基本的、指引着我们的生活、使我们依然还觉得生活有意义的那样一套东西,我们所相信、所期待、同时也期待着别人的那些东西,我觉得那就叫江湖”。因而,所谓相忘于江湖也好,身在江湖也好,江湖说的并不是一个地理空间位置,“一定要说江湖在哪儿,江湖还是在心里,你以为身在江湖,其实是心里有江湖”。
关于故乡:“我们都有另一个故乡,那就是我们的文学或电影”
“故乡”在远方,也在骨血里。李敬泽籍贯山西,实际上没有真正在山西生活过,也说不了山西话,但每当李敬泽听到贾樟柯电影里的山西口音时,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绝对的亲切感,“这种亲切感就意味着江湖,那样一个遥远的山河、风土、故人的感觉就出来了”。
“作为文学家,或者作为一个导演,我们每个人都有另一个故乡,这个故乡可能就是我们的文学或者电影。”贾樟柯说,初读《会饮记》,脑子里突然冒出两组词,即书信共和国和文学共和国,尽管书中大部分以“他”为人称,但读时总觉得像读一封封信,书信体的信。李敬泽开了各种各样的会议,想了那么多事情,见了那么多人,他能从古希腊联想到当今,从萧红联想到宋徽宗,在文学共和国里自由游走,这样的时空跳跃,是文学带来的一种超能力,这种超能力带来了一种内在的智慧,在古今中外索引式的线索中找到世界内在的秩序,拥有对内在秩序的整体性的意识。书中有一篇讲到“地听”,贾樟柯指出,古人讲“天视地听”是掌握宇宙尽在其中的能力,这本书就有这种能力,《会饮记》带来的不仅是文学之美,更美的是一种“天视地听”的自由度。“只有把文学作为故乡的人,熟知每一个词语,熟知文学和哲学线索里发生过的沟沟壑壑,就好像走过田野、走过道路一样,他了解故乡的每一座山川、大地,他才能够这样自由,他的故乡首先是文学。”
关于文学与电影:如果复制摘抄经典,真实的生活感受会在电影里逐渐消失
《会饮记》最让贾樟柯感动和醒察的,是它有非常敏感的实体性的生活感受。他分析道,“书中写到很多现实遭遇,我们都误过飞机,六个小时不起飞,经历过网络慢,别人发来的东西一直打不开,在那儿转圈儿,但我们没有延伸出来我们的感受。而他的很多文章的意象和想象是从实体的当下的真实感受扩散开来,同时又有能力带给我们跟古人、跟典籍、跟已有的生命遭遇之间的呼应关系,带来历史的观点,这是《会饮记》给我留下的非常深刻的印象”。
之所以强调实体感受,因为贾樟柯看到电影行业里已经出现了很大的问题,最近一两年呈现出的创作状态,很多电影是从经典电影中复制来的,甚至一些影迷电影就是组织起来的摘抄本,真实的实体生活感受正在逐渐消失。“我们拍一部像谁谁谁的电影,拍一部警匪片、一部惊悚片,很多都在不停地重复空间、人物设置,从电影到电影,这是非常可惜的。我们首先选择的表达方法应该是从实体的生命经验发出的需求。”电影只有100多年历史,文学典籍更是汗牛充栋,《会饮记》引经据典却为什么打动人?正因为其内在的丰富性是从现实实体经验出发的,你能看到它的来源和上升轨迹与过程,它是有根的,是综合了文学想象的翱翔和实体感受的一种互动。
“电影也好,文学也好,其实最最简单不过是天、地、人这三件事而已。”李敬泽谈道,《山河故人》《江湖儿女》,“山河”与“江湖”,说的是我们有没有一个山河的眼光,也就是当我们在看着人们冗长的日常生活,看着一个人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时,同时我们还能见出一个山河来,看到天,看到地,看到在天地尺度下的这个人和这颗心。《山河故人》,好在有天有地有人。他指出,我们对于世界的普遍联系,对于世界的总体性感觉,都不是抽象的,天和地也都不是抽象的,它是天地之消息,是非常微妙地运行在我们生命里面的,“一个艺术家或者一个作家,实际上是把这些消息给编织起来,使得我们原本混乱无序的世界和生活变得有形式、有意义,种种暗处被照亮了”。
贾樟柯中学时便已在《山西文学》发表作品,现场也谈到了自己与文学的一些渊源。他坦言,年轻时是文学青年,写得确实还可以,山西省作协想要栽培他,办了读书改稿班,他也在班里改小说。但他很焦虑,因为当时学习差,“我倒是想搞(文学),但没有一个大学的中文系可以降低分数招生”,而艺术院校特别是美术院校是可以降低分数的,于是他就学了美术,后来又喜欢上了电影。当时选择考北京电影学院,山西省作协一位老作家非常生气,那个年代搞文学的人觉得搞电影不行,没出息,他怎么搞电影去了?贾樟柯压力很大,怀着谋生的想法去学了电影。他表示,电影与文学媒介不同,有不同的抵达,文学有影像抵达不了的地方,电影也有文学抵达不了的地方,二者各有优点,“我直到今天都非常热爱文学”。
账号+密码登录
手机+密码登录
还没有账号?
立即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