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大运河流淌着你的名字
与沈从文、孙犁一脉相承的中国当代文坛乡土文学大家刘绍棠辞世22年了。这些年来,读者与亲朋对他的怀念之情日深。而今,随着北京城市副中心的建设,刘绍棠生前心心念念的古老通州大运河以更靓丽的面貌展现在世人眼前。这使我想起英年早逝的这位作家说过的那句话:“如果我的名字与大运河相连,也就不虚此生了。”
本文拾掇了刘绍棠生前、逝后鲜为人知的一些片断,以志纪念。
2018年10月,我接到曾彩美老师的电话,她兴奋地告诉我,20卷本的《刘绍棠文集——大运河乡土文学书系》终于出版了。出版研讨会那天,我早早地赶到会场,不想,曾老师已先到了。离开刘绍棠多年的她,一肩担起整理、编纂刘绍棠全部文稿的重任,其间的艰辛甘苦谁人能知?看上去,已过了80岁的曾老师除了头发花白,身体、精神都很好,还是那么温文尔雅。她迎面微笑着伸出了手,我则上前拥抱了大姐,对她的敬重,对绍棠学长的思念,尽在不言中。
刘绍棠的生命只有61年,他一生勤奋耕耘,发表长、中、短篇小说等各类作品600余万字,作品中艺术再现了家乡——京东运河平原不同历史时期的风土人情和社会风貌,描绘充满诗情画意的乡风、水色、世俗人情,讴歌走在时代前列美好的人,挖掘代表时代前进方向与主流的美好事物。在刘绍棠离世20多年后出版的这套丛书,彰显了文学评论界对他作品的定位,即“中国气派、民族风格、地方特色、乡土题材”。
研讨会上发言热烈,我却时常走神,其实是陷入了对刘绍棠这位好作家、好学长、好老师绵长的思念中……
运河之子
我和刘绍棠都是在北京二中上的中学,只是我晚他20年,刘绍棠一直称我“学弟”。
和绍棠聊天,确切地说是你听他说,滔滔不绝地说,真是一件快事。
在他有恙之前十几年,我有幸和他同乘“大红旗”轿车,到一个系统去参观做客。一路上,年富力强的刘绍棠谈笑风生,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远至上古传奇,近至两伊战争,可谓无不涉猎。妙语、警句、精彩论断时而爆出。身材魁梧的刘绍棠身着中山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宽边近视镜,端坐在前排右首,偶尔微笑着向欢迎他的同志们挥挥手。我戏言道:“绍棠颇有‘金(日成)将军’的风范。”大家都笑了。绍棠没有嗔怪我,反倒接过话题,纵论起朝鲜半岛局势、中朝关系等。稍加整理就是一篇见解独到的国际新闻述评,若拿给报纸国际副刊发表,该不成问题。
然而,这般畅快的日子不可多得。绍棠太忙了。他恢复“青春”后的十几年里,创作丰收,屡屡获奖。“一亩三分地主,五车八斗人家。”这是一位朋友送给刘绍棠的条幅。所谓“一亩三分地”,是指京郊大运河的通县儒林村。刘绍棠生于斯、长于斯,40多年来他抱住这块沃土不放,走他的乡土文学之路。“五车八斗”,是说他高产,那几年接连出版了11部长篇小说、8部中篇小说集及多部散文随笔集,其中浸透着一个中年作家拼搏的心血。他偶尔得宽余,走出书房透透气,和朋友们聊聊天,大发一通感慨、高论或“谬论”,在他自己,也是一件快事吧!
和他见面时,常听他讲起京东大运河,讲起他的故乡通县儒林村。他对那片土地赤子般的热爱,他要终生回报父老乡亲的拳拳之心,深深感染着我。我曾惊讶他笔下的运河两岸的田园,怎么那么迷人?我曾感叹他文字里传出的运河桨声,是何等动听!绍棠的多部大部头作品曾获奖,影响很大,但他却把中篇小说《夏天》看得很重,甚至对采访者坦言,那是他的最爱。你看,他写道——
“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村庄也还没有睡醒,雨后的运河滩寂静,沉默的布谷鸟送走消失的星星和远去的月亮,叫出悠长的第一声,长久地回旋在青纱帐上,而且在河心得到更悠长的回声。渡口处小船拴在弯弯的河流上静静摇荡,管车老张还睡在梦乡里,布谷鸟歌唱的回音惊醒河边的水鸟,它们的首领第一个尖声地叫着,于是一阵响,水鸟从地面升到淡蓝的天空。”
这,就是大运河的夏天,好美啊!
绍棠更没有忘记,运河环绕着的儒林村,是他“落难”后躲避凄风苦雨的港湾。他1957年被划为“右派”回乡,儒林村的父老乡亲不仅没有嫌弃他,还热情地接纳他、帮助他、保护他。绍棠说,他如同“一个颠沛流离多年的游子,终于投到了慈母的怀里”。乡亲们给予绍棠的温暖,很快融化了他心中厚厚的坚冰,鼓起了他生活的勇气。在儒林村的寒舍里,他写下了这样一首五言诗:
狂飙从天落,三十归故园;迈步从头越,桃源学耕田。曙色牵牛去,夕烟荷锄归,蓬荜陋室窄,柴灶自为炊。深更一灯火,午夜人不眠;学而时习之,孜孜不知倦。席卧难入梦,皎月窗外明;浮想联翩起,枕畔风雷声。
在故乡22年的坎坷岁月里,他始终没有沉沦,通过精心构思,完成了《地火》《春草》《狼烟》三部长篇小说的撰写。他对乡亲和乡土的感念之情与日俱增,并把这种挚爱如滚滚的运河水倾泻于笔端。他动情地表示,他要以全部心血和笔墨,描绘京东北运河农村的20世纪风貌,为21世纪的北运河儿女,留下一幅20世纪家乡的历史、景观、民俗和社会学的多彩画卷。“这便是我今生的最大心愿。”
最后一面
1995年底,报社调我到《新闻与写作》杂志编辑部工作,担任执行主编。为办好刊物偶尔打扰他,他总是大嗓门儿在电话里回一声“你来吧”,并曾抱病约我长谈,给了很多关注和支持。他的大作《中国人点头才算数》刚发出不久,我去和平门他的寓所探望。不想,这竟成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畅谈。这次拜访前,一位编辑朋友来电话约我写篇刘绍棠的稿子,并询问:“最近听说刘绍棠出任北京足协副主席啦,怎么回事儿?”
这消息着实让人吃惊,那几年一直需坐在轮椅上才能“行走”的大作家刘绍棠,怎么会与总跟“奔跑”联系在一起的足球结下缘分呢?我往刘绍棠家拨电话,单刀直入:“听说你要当足协副主席?”“我已经当了,不是要当,哈哈……”快人快语的刘绍棠朗声笑起来,约我第二天去他家细聊。
熟识绍棠的人都知道,1988年,由于他没有节制地拼命写作,积劳成疾,糖尿病和冠心病并发,导致偏瘫,整个左半身失灵,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失去了“半壁江山”。“大难不死”后,医生严格控制他的作息时间,他只有唯命是从。我来到他居住的文联宿舍楼“红帽子寓所”时,又见到门上他亲笔书写的“告示牌”——
敬启
政府已向本室主人颁发残疾人证,受到《残疾人权益保障法》保护。本室主人年届六旬,受到《老年人权益保障法》保护。
老弱病残四类俱全伏枥卧槽非比当年整理文集刻不容缓下午会客四时过半谈话时间尽量缩短本室主人叩
看看手表,刚好四时过半,我便叩响了房门。曾彩美笑着将我迎进去。宽敞的客厅里,最醒目的便是一块金光闪烁的铜匾,上书“人民作家,光耀乡土”八个大字。这是他的家乡——通县人民政府在刘绍棠文库揭幕仪式上授予他的。拥有一大堆获奖证书的刘绍棠,把家乡父老乡亲送他的这块铜匾,看得比什么都荣耀。
走进绍棠的书房,我一眼看见书柜上方,端放着一个黑白相间的足球,上面签着北京国安足球队一员员虎将的名字。玻璃镜框里,是一张时任主教练金志扬与刘绍棠的彩色合影照。看来,他这个轮椅上的足协副主席还真的进入角色了。
“你也是足球迷吧?”我问。
“我算不上球迷。”
“你年轻时爱踢足球?”
“特臭。”
我们不禁哈哈大笑。原来,对国内外各种信息兼收并蓄的刘绍棠,频频被足球小伙的拼搏精神所打动。他觉得,文化人也很需要这种拼搏精神,文体不该分家;另外,运动员也应该不断提高文化素质,体力、知识应该结合起来。新一届北京市足协成立时,绍棠作为连续四届北京市人大常委,也愿意为推动足球运动的发展尽一份心。在金志扬等朋友的促成下,刘绍棠坐着轮椅“出征”,受到热烈欢迎,经过选举当选为北京市足协副主席。那天,大家兴高采烈,绍棠也仿佛年轻了20岁。那天归来,刘绍棠累得够呛,夫人曾彩美赶快照顾他服药、休息,绍棠却连呼:“痛快!痛快!”
刘绍棠的真正身份还是作家,他谈到当时正抓紧整理的《刘绍棠文集——大运河乡土文学书系》,谈到他刚出版的杂文集《红帽子随笔》,还特别提及呕心沥血终于创作完成的长篇小说《村妇》。这部21岁就曾写成初稿,但因手稿被毁,直到1996年才重新写就的小说,展现作家生于斯、长于斯的北运河20世纪变迁的历史画卷,融入了刘绍棠几十年的人生感悟和对父老乡亲们全部的挚爱。“我顶着高粱花儿走向文坛,历经几十年风风雨雨,我的一个最美的梦,终于要圆了。”
我听他“大侃”的,几乎全部是《村妇》里的动人故事。时而他眼里充盈着泪花,时而我不禁为书中的人物命运扼腕叹息,不知不觉中,夜幕已拢上窗来……
魂归故里
随着北京城市副中心的建设,古老的通州大运河以美丽而崭新的面貌展现在世人眼前,刘绍棠学长生前说过的那句“如果我的名字与大运河相连,也就不虚此生了”,此时更时常回响在深念他的人们耳旁。
大运河不会忘记他,大运河畔儒林村的父老乡亲不会忘记他。他曾用40多年的创作抱住这块沃土不放,年仅61岁的璀璨人生,全部融入了大运河日夜不息的涛声。
通州区在建设、打造北京城市副中心的同时,十分重视挖掘大运河源头,即通州北运河的丰厚的人文底蕴。作为当年唯一在场的媒体人,我越发觉得有义务、有责任把20年前刘绍棠骨灰安放的情景再现给今天的建设者们和千千万万和我一样深切怀念他的人们。
那是1998年4月12日,刘绍棠的骨灰悄然安葬在他的故乡——京郊通州区北运河畔。
绍棠学长的骨灰安葬地选在紧临大运河端头的一处土坡上。这里,远可望见作家生身之地儒林村的袅袅炊烟,近能听到大运河流淌不息的水声。通县人民政府曾于1992年为他设立刘绍棠文库,因肝硬化抢救无效、没有来得及留下任何遗言的刘绍棠长眠于此,当是魂归故里了。
当日中午12时45分,几辆小车驶近。身着黑色服装的曾彩美走下车来。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官方色彩的仪式,甚至没有告知与刘绍棠交往甚深的众多朋友。然而,依然有不少人早已等候,为他送行。
曾彩美缓步登上北运河畔土坡,这里依稀可见河东岸的农舍。脚下这熟悉的土地,她曾随丈夫无数次走过,绍棠瘫痪后,她还用轮椅推着他来探望大运河和乡亲。是日,绍棠将留下不走了。
黄土坡上,亲属们已挖好了一个一米见方、约两米深的坑穴。刘绍棠的三弟刘绍振等人跳下坑,他们先把一个用水泥筑成的石匣正面朝东南放好,然后准备把黄绸覆盖着的骨灰盒放进去。这时,曾彩美已泪流满面,她把绍棠的骨灰盒紧紧地抱在胸前,哽咽得难以成言。绍棠的儿媳玲玲拿出了随葬物品:三本新出版的还散发着油墨气息的《刘绍棠文集》,父亲生前喜爱的两瓶茅台酒、一枝粗杆蘸水钢笔和几个备用的笔尖。小女儿刘松苎悲痛欲绝地呼唤着:“爸呀……”下午1时30分,水泥匣盖封死了,刘绍棠的长子刘松萝按照通县农村的“老礼儿”,第一个捧起泥土撒下去……刘绍棠的骨灰盒,被亲友们一捧一捧和着泪水的泥土覆盖了。
安葬刘绍棠骨灰的地点不是公墓区,不能立碑,曾彩美率儿孙们种下了一棵常青的松树。人们纷纷把带来的鲜花一束束、一瓣瓣地撒在安葬着作家的土地上……
一位用600多万字作品来浇筑书中乡土的作家走了,一个如此热爱生活,热爱故土,热爱文学、足球和侃大山的人走了。没有墓碑,没有铭文,然而,他魂归故里,得以安息,他应该是幸福的。
近几年,我曾和几位二中校友去故地寻访,已不得见墓地。后来得知,因工程建设需用地,刘绍棠学长的墓已迁往运河大堤路西侧约一公里处。没有关系,安眠在这里,大运河的汩汩流淌,尤其是那动人的桨声,他是一定可以听到的。
绍棠,大运河永远流淌着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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