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赏析热潮评议
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原武汉大学沈祖棻教授的遗著《宋词赏析》,沈祖芬教授的丈夫程千帆教授认为沈祖棻“这些文章以赏奇析疑为主,故此书以《宋词赏析》为名”。同年上海古籍出版社还出版了加拿大华人学者叶嘉莹教授的《迦陵论词丛稿》,叶氏以西方现代意识流的观念赏析吴文英的词。自此,古典文学赏析方式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开始流行。1983年,上海辞书出版社先后出版了《唐诗鉴赏辞典》《唐宋词鉴赏辞典》《宋诗鉴赏辞典》《元曲鉴赏辞典》等,在发行量上取得了巨大成功,嗣后,巴蜀书社出版了“中国古典文学赏析丛书”,其他各出版社亦不断出版爱国诗词、山水诗词、爱情诗词、元明清词、传奇小说、明清小说等各种赏析集和辞典,形成古典文学赏析热潮,而且逐渐形成了赏析文章的规范。
新体赏析文,不同于传统的评点式和感悟式的批评,也不同于近世的文学作品讲解。赏析文的作者一般都是古典文学专家,对流行于当时的文学理论体系有较深入的理解,特别是对艺术的敏感。赏析文的对象是具有中等文化水平的广大读者,因此它必须是通俗的、文笔流畅而优美的完整小文,一般在千字左右,长者不超过两千字,具有引人入胜的效果,适于受众的审美趣味。
赏析文的重点在“赏”与“析”,特别强调通过对作品的语言、意象、修辞、艺术表现手法、结构、情节、形象、风格的具体分析,并概括出艺术的特征,继而发掘作品思想的、社会的、文化的或文学史的意义。这是新时期以来古典文学界新创的通俗的古典文学作品解读方式。
古典文学赏析以诗词为主,因为诗词是中国特有的精美民族文学样式,虽然它们字面易识,但因其含蓄、凝练、意境深幽,表现手段独特,尤其是许多作品未留下时地及情事的线索,正如苏轼所说“名章俊语纷交衡,无人巧会当时情”,故难以索解,甚至有“诗无达诂”之论。然而我们可寻求文献的记载,前人的解评,通过具体的分析而探索作品的意旨,进而鉴赏其古典的艺术,发现其深蕴的意义。作品的解读是文学研究最基础的工作,就诗词而言,若要解读传统名篇的古典意义,必须进行非常艰苦细致的分析,绝非简单的评点和感悟的批评可以解决。
某些作品在题目中留下了极模糊的时地线索,在赏析时必须说明具体创作的历史背景。例如韩愈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在解题时必须对“左迁”“蓝关”“示”“侄孙湘”加以解说。其历史背景是唐代元和十四年韩愈因上《论佛骨表》遭到贬谪而作。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在解题时必须对“建康”和“赏心亭”的地名进行解释,由此而考知其创作的历史背景。某些作品的创作对象和主旨是很难确定的,自来存在争议,例如李商隐的《锦瑟》以诗的首两字为题,实为无题诗,历来认为它是政治诗、悼亡诗或爱情诗,但根据学者对李商隐恋情事迹的考证,可以认为它是爱情诗,而抒情对象是道女宋华阳姊妹,故情事极其缠绵而悲苦。
某些作品在文学史上自来推许为艺术的高标,但对其艺术之精微尚需具体分析。初唐诗人张若虚仅留下一首《春江花月夜》,闻一多先生以为它乃“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此诗虽用乐府旧题,却别出新意,华美优雅,全诗写春、江、花、月、夜,而以月为主,在月的照耀下,江水、沙滩、天空、原野、枫树、花林、飞霜、白云、扁舟、楼台、砧石、鸿雁,以及思妇、游子,组成完整的形象,将诗情画意融为一体,不仅赞美自然的奇丽景色,更表达了人生的哲理。李白的《静夜思》是五言绝句,仅二十字,前人认为它自然神妙,甚至“妙绝古今”。此诗简短易懂,但它是怎样妙绝的呢,这必须对每句加以赏解,突出其无理而妙,即在其看似违背常理与常情的描写中,反复而深刻地表现了各种复杂的情感。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是一篇充满神奇想象、艺术风格独特的奇作,其奇幻的意象、拟人化的手法、造语的冷峭、结构的错落绵密,形成了诸美同臻的艺术精品,展现了诗人特具的鬼才。许多作品辞意幽微,我们需要通过对全篇细细寻绎才可能发现作品的意义。白居易的长篇叙事诗《琵琶行》叙述诗人贬谪九江,于船上听长安故倡弹奏琵琶之事,由琵琶女自诉悲苦身世,而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产生了深深的同情。我们对此篇的意义应从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去理解,不应以现代社会关系观念而否定其艺术价值。南宋初年朱敦儒的《鹧鸪天》无词题,起两句云“唱得梨园绝代声,前朝惟数李夫人”,留下了历史线索。宋末周密在《浩然斋雅谈》里认为此“李夫人”即北宋宣和时期著名的民间歌妓李师师。她曾得到宋徽宗的赏识,经过靖康之难后,隐姓埋名,逃难到江南卖艺。词人于席间偶然识得李师师而产生深沉的历史沧桑之感,当听到旧曲时竟感动泪下,流露出怀念故国的悲痛情感。此词从一个侧面反映重大的历史题材,使人们思考深刻的历史教训,其社会意义也就突出了。
虽然说古典文学赏析热潮红极一时,并且对中国古代文学的普及具有重要意义,但伴随着20世纪的结束却依然走向了没落。其中的原因可能很多,但最重要的原因,是近二十年的古典文学赏析者的文学鉴赏,虽然突破了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文学研究方法,但他们所谓的“回到文学本身”的口号,实际上仍然没有摆脱20世纪以来以西方近代所谓“纯文学”的观点解读中国古代文学的倾向,在文学体裁的选择上,恪守所谓文学体裁的三分法;在对文学形式的分析上,把西方近代文学理论所标示的想象性、虚构性、形象性、抒情性、叙事性等当作成功文学的典范,而忽视了中国文学体裁的多样性和表现手法的丰富性,“回到文学本身”实际是强调回到西方近代文学的理论价值体系中,并没有体现“中国文学本位”的立场。因此,21世纪的古典文学研究者应更加注重采用历史的、社会的、文化的、文献的研究方法,使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逐渐切近中国古代文学发展的历史事实。
(作者:张承凤,系重庆第二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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