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散文集《山河袈裟》:以修身来修文 以修文来修身

来源:《文艺报》 作者:张燕玲 时间:2017-05-01 【字体:

作者: 李修文
出版社: 湖南文艺出版社

“李修文用十年的心灵史的碎片,反观一切生活的人与事,通过自我反省体察,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精神封地:做人作文的‘山河’。于此,他与这个时代建立了独特而有效的对话关系,在关注个体的同时为自己同代人找回历史,找回作为一个文人的现在与未来。

在流行语言粗鄙化的当下文坛,《山河袈裟》中苍凉而热烈、丰瞻而俊美,既千回百转又沉郁顿挫的文字,在体现汉语言之美的同时,更张扬了传统的文人气质与美学风格。”

《山河袈裟》是一部哽咽之著,一部令作者读者心生哽咽之感的散文随笔集。“哽咽之感”作为书中的关键词,它每每出现在作者李修文与那些萍水相逢、身陷困境的人们面对面时,是他被这些苦难中的人性温暖与重量感动时的情感状态与写作状态,哽咽得一句一顿,简朴琐碎却饱含深情,沉郁顿挫却谦卑郑重,显示出深切动人的叙事力量;同时,这何尝不也是读者我们的阅读体验,因为作者描述的就是我们的生存与精神状态,字里行间的人物其实就是我们,以及我们的兄弟姐妹。

哽咽之感,其实源自李修文10年的沉潜与漂泊,源自他身心投入地以修身来修文,当然也以修文来修身。

以困顿修身找到

自己的精神封地

一方面以困顿修身。全书33篇文章,是李修文在普通人困顿的人生里拷问自我,拷问人间、拷问人性,以此实现自我救赎,包括自我修炼。是作者10年旅途左冲右突的心灵写真与忏悔录,以自省为袈裟为修身。这种自省,在精致利己主义者遍地的今天,既弥足珍贵,也很容易引发共鸣,我们何尝不也是与李修文一样一次次从荒漠逃到荒岛(《鞑靼荒漠》),以求精神的再造。

李修文较好地处理了山河与袈裟、形而下与形而上的关系。他以内省的目光去发现与表现那些失败人生的微光,一个个失魂落魄的人们如何没有倒下,是黑暗中的火光,烛照了他们在“一场人世,终究值得一过”的一点信念,因为有过点点滴滴的反抗,便有哭有泪也有笑有歌唱,当然这歌唱像《郎对花,姐对花》那位风尘中唱黄梅小调的刚烈的母亲,像《鞑靼荒漠》中15岁孤独男孩的半夜歌号,像《火烧海棠树》中那位绝望地唱了15年戏的失孤寡妇等等,这每一种歌唱都是唱自己的绝望与希望。一如作者说他是写给自己看的,唱给自己听的。他关切的是这些朝死而活的落魄者的绝路逢生,逢生不是现实生路,而是其中命定的福分和机缘:穷街陋巷里,清洁工认了母子,发廊女认了姐妹,装卸工认了兄弟等等,这是一首首《失败之诗》。李修文写道:“让日子蒙上光亮,让玫瑰死而复生的,恰恰不是点翰林,不是打金枝,它不过是我们日复一日在苦挨的羸弱、无聊和庸碌。正是它们,组成了一场等待,在如此等待里驻足,才反而配得起谈论那两个字:指望。”于是,那份与国民劣根性同在的人性情义,成了令人哽咽的指望;即使欲哭无泪,也有了心灵的一点欢欣,再卑微的人物也有了尊严,一如病房的岳老师与7岁小病号。重病中的岳老师对于彼岸的未来早已无能为力,但陷于人生黑暗里一个教师的潜能却让她生活在此岸,在被折磨得满头白发的她,于无用处却有了作为。当她把病房当做课堂为病童讲学以后,“某种奇异的喜悦降临了她,终年苍白的脸容上竟然现出了一丝红晕”。作者遇见了许多未知的人生,包括自己的哽咽,直面人生,为自己当下负责,这份自省的修为令人唏嘘。而临别时,一直背不出下句的病男孩,居然哽咽地吼出“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作为同病房陪护的作者“当我看见微光映照下的她,难以自禁的,身体里再度涌起了剧烈的哽咽之感:无论如何,这一场人世,终究值得一过”。因为岳老师短暂的发光发热,这生的意义把《长安陌上无穷树》的希望之绝望,绝望之希望的情境推向了坚韧向上,择善而生的极致,这何尝不是篇令人哽咽之作。

李修文用10年的心灵史的碎片,反观一切生活的人与事,通过自我反省体察,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精神封地:做人作文的“山河”。于此,他与这个时代建立了独特而有效的对话关系,在关注个体的同时为自己同代人找回历史,找回作为一个文人的现在与未来。为自己录下所见所闻所思,以修身来修文,以修文来修身,从而完成自我的精神再造。

修炼汉字之美

显见人心与山河

因此,《山河袈裟》的另一方面,是作者李修文在精神再造的“山河”中修文,他说:“山河人间就是写作本身”。全书是他独特的文学视角与独特的表达,这当然来自修文独特的目光与白描功夫,以及对中国文人传统的张扬,来自他“干净而有重量”的文字。我们随意翻开任何一篇都会读到作者语不惊人誓不休的句子,这些句子来自于作者对人物世事的同情之理解与理解之同情,于是,满纸有学养有出处。写小周却起笔于那个令张爱玲绝望的胡兰成的小周(《小周与小周》),写通仁义的老猴却与水浒英雄宋公明互文,弗拉门戈之于卡门,包括民间戏曲如此种种;尤其叙事的文字语感则接续传承着文人的叙事传统,颇具民国文风。《义结金兰记》通篇三国水浒英雄般的契若金兰,众人眼中的傻子心地善良,救了受伤的猴王“宋公明”之后,居然在人间演绎了一场震动方圆百里的人猴情缘,虽没有备下乌牛白马,也没有焚香结拜,滴血认亲,但猴王宋公明却以一生证明了自己的天地情义。傻子家遇难,它及时雨般解救;傻子家断粮,宋公明自搭猴班挣钱养家,打家劫舍是为傻子家送吃穿用戴;甚至傻子死后,它充当义父抚养傻子的女儿;直至病入膏肓,也要爬上那辆永远的绿皮车,与义女及众乡亲永别,以便到远处有尊严地死去。漫长的岁月里,猴王宋公明以忠义才智、剑心侠骨而感天动地,“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作者以情义之笔,记下了这曲独特的人猴义结金兰的好汉歌,“一似山河入梦,一似世间所有的美德上都载满了桃花。”

惟此,作为孤儿的傻子女儿才有人生值得一过的欢欣,才有李敬泽所言:“侠士宝剑秋风,在孤绝处、荒寒处、穷愁困厄处见大悲喜和大庄重,见出让生活值得过的电光石火。”如此终结全书,也见出《山河袈裟》的大气磅礴,见出33篇文字的活力与重量。

还值得一提的是,曾以《滴泪痣》《捆绑上天堂》等多部小说成名的小说家李修文常常把自己的看家本领小说细节散文化,比如是谁火烧了海棠树,“恐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真相。真相是这样的——后半夜一个瘦弱的中年男子,打虚空里来,打茫茫雾气里来,一手拎着蛋炒饭,一手拎着锃亮的斧子,走进了医院”,“他先是站着哭,再去蹲在墙角哭,又回到窗前哭,如此反反复复,直到泪水打湿了他手中的斧子,但这被泪水打湿的斧子并不能让他上天入地,反而让他看见了更深的无能:即使阴阳相隔,他的斧子也砍不去厄运、崩溃和近在眼前的满身绷带,他惟一能砍去的,无非是那棵院子里的海棠树。”此刻,精确的细节描述中,与作者同处理解之同情中的读者君,能做的无非也就是与虚空的男子共谋。同时,我们也深深被作者这些有血肉、有痛感、有情义的文字感动,一句一顿,既简朴专注又饱含深情,既犀利透彻又撕心裂肺,还儒雅庄重,颇具重量与美感。

是的,作者在修炼汉字之美中,显见人心的山河与地久天长,修文里修身。作者这份深切的目光,不仅关注世间普通人的日常,更专注于那些萍水相逢的窘境里人们的可亲可敬,并于此发现美善。于是,起承转合,字里行间,气韵生动,神采飞扬。文字紧密瓷实,思想情感密度颇大。比如《一个母亲》写人间至情的母与子,每天奔波于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母亲,只为那个已不识自己的儿子有一天又认出自己是他母亲,她每天都靠这微茫的希望支撑着,令人哀伤而感动;而写父子情的《每次醒来,你都不在》,那个在墙上涂抹对儿子思念的落魄凄惶的老路。用笔的情由是作者对墙上这句涂鸦而兴起,从蹲墙发现老路,及其老路日夜截然不同的双面人,一动一静的两种性格,一波三折的,层次节奏明晰,万千回转中戛然而止,谜底凸显:我们看到这个千变万化惶惶然的汉子,内心却有如此令人哽咽的深情。文章意境深沉,韵律婉转。凡此种种。

为失败者歌唱

当然,全书也不乏诗意飞扬的散文写作,如西班牙弗拉门戈的舞者,她超越自我的狂野与哀愁,令人着迷。还有写西北花儿、黄梅小调、唱戏唱曲,既专业深入又刚柔相济,既时时诗词歌赋又处处入情入心,既可诵可歌又抑扬顿挫,既撕心裂肺又荡气回肠。还有思想随笔,纵横古今中外,先贤哲人,从秦汉三国到瞿秋白,从西绪弗斯到莎乐美、阿赫玛托娃、里尔克、布罗茨基等等,李修文在一篇一篇的文字里,一一为失败者歌唱,因为“真正的失败者,明暗难辨,阴阳不分,巴比伦好似长生殿”,哽咽之时,能言谁之败?明知其不可为,偏要为之,这份激扬而低回的文字,依稀贯穿着作者血脉里的楚人风骨。《荆州怨曲》明明临死不屈,义薄云天,何怨之有?

我以为,在流行语言粗鄙化的当下文坛,像李修文这样33篇作品,每一篇都经得起推敲,都能拨动读者心弦。这些苍凉而热烈、丰瞻而俊美,既千回百转又沉郁顿挫的文字,在体现汉语言之美的同时,更张扬了传统的文人气质与美学风格。可谓近年散文创作的新收获,也是一部具有文学史意义的散文佳著。

最后想说一句,李修文对于修身与修文,二者都做得漂亮。为此,我们看到作者坦诚珍重而弥足珍贵的文学态度。

 

■创作谈

                                                                写作是游方时的袈裟

                                                                          □李修文

收录在《山河袈裟》里的文字,大都手写于10年来奔忙的途中,山林与小镇、寺院与片场、小旅馆与长途火车,以上种种,是为我的山河,在这些地方,我总是忍不住写下它们,越写就越爱写,写下它们既是本能,也是近在眼前的自我拯救。10年了,通过写下它们,我总算彻底坐实了自己的命运:惟有写作,既是困顿里的正信,也是游方时的袈裟。

10年之前,我以写小说度日,未曾料到,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黑暗扑面而来,终使我陷入漫长的迟疑和停滞,我甚至怀疑自己再也无法写作,但是,我也从未有一天停止过对写作的渴望,既然已经画地为牢,我便打算把牢底坐穿,到头来,写作也没有将我扔下不管。

有一年,我在医院陪护生病的亲人,因为病房不能留宿,所以,每每到了晚上,我就要和其他的陪护者一起,四处寻找过夜的地方,开水房、注射室、天台上、芭蕉树下,以上诸地,我们全都留宿过,一个冬天的晚上,天降大雪,我和我的同伴们在天台上的水塔边苦熬了一个通宵,半夜里,在和同伴们一起被冻醒之后,我突然间就决定了一件事情:自此开始,我不仅要继续写作,而且,我应该用尽笔墨,去写下我的同伴和他们的亲人。

他们是谁?他们是门卫和小贩,是修伞的和补锅的,是快递员和清洁工,是房产经纪和销售代表,在许多时候,他们也是失败,是穷愁病苦,我曾经以为我不是他们,但实际上,我从来就是他们。

就是这些人:病危的孩子每天半夜里偷偷溜出病房看月亮,囊中空空的陪护者们想尽了法子来互相救济,被开除的房产经纪在地铁里咽下了痛哭,郊区工厂的姑娘在机床与搭讪之间不知何从,由此及远——一个母亲花了10年时间等待发疯的儿子苏醒过来,另一个母亲为了谋生将儿子藏在了见不得人的地方,在河南,一只猴子和他的恩人结为了兄弟,在黄河岸边,走投无路的我,也被从天而降的兄弟送出了危难之境。

是的,人民,我一边写作,一边在寻找和赞美这个久违的词。就是这个词,让我重新做人,长出了新的筋骨和关节。

也有一些篇章,关于旅行和诗歌,关于戏曲和白日梦,在过去,我曾经以为可以依靠它们度过一生,随之而来的又是对它们持续的厌倦,可是,当我的写作陷入迟疑与停滞,真实的谋生成为近在眼前的遭遇,感谢它们,正是因为它们,我没有成为一个更糟糕的人,它们提醒着我:人生绝不应该向此时此地举手投降。

这篇简短的文字,仍然写于奔波的途中,此刻的车窗外,稻田绵延,稻浪起伏,但是,自有劳作者埋首其中,风吹草动绝不能令他们抬头,刹那之间,我便感慨莫名,只得再一次感激写作,感激写作必将降临在我的一生,只因为,眼前的稻浪,还有稻浪里的劳苦,正是我想要在余生里继续膜拜的两座神祗:人民与美。

(李修文,湖北省作协副主席)

李修文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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