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歌里,美能得到最好体现
第14场“名家讲经典”读书活动不久前在十月文学院举办。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教授汪剑钊,为现场读者介绍了俄罗斯著名诗人普希金以及俄罗斯黄金时代的诗歌。
普希金是俄罗斯著名文学家、诗人、小说家,同时也是现代俄国文学的奠基人,其作品具有世界性的影响。今天,时光的脚步已经踏进21世纪,19世纪的普希金还能给我们以什么启示?除了文学史的意义,普希金及其作品还有什么现代性的意义?汪剑钊认为,“在很多中国人的心目中,普希金这个名字已经与关于俄罗斯的民族想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只要提及那一片广袤的土地,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普希金。”
生活在古典
但拥有超前的现代意识
普希金诗歌传进中国很早。上世纪初,鲁迅在《摩罗诗力说》里介绍了8名外国诗人,其中就有普希金。普希金的小说《大尉的女儿》也是最早被译成中文的俄国文学作品之一,当时书名译作《俄国情史》。
在中国新文学的历史上,我们可以随处感受普希金的影子,在新诗发展的每一个阶段,我们也都能发现普希金的中国传人。可以说,在很多中国人的心目中,普希金这个名字已经与关于俄罗斯的民族想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只要提及那一片广袤的土地就会极其自然地想到普希金。
在今天的读书会上,我想要解答一下这几个问题:历史的脚步已经踏进21世纪,19世纪的普希金还能给我们以什么启示?除了文学史的意义,普希金及其作品还有什么现代性的意义?我们现在是否还需要阅读普希金,或者说普希金的诗歌在什么层面上与我们当代的生活发生关系?
普希金是生活在19世纪中期的诗人,对今天又有什么意义?首先,是普希金对美的敏感,他认为诗人当然负有审美的使命。他在日常生活当中是非常艺术化的。借用王尔德的一句话来说,就是让生活模仿艺术,他的一生都活得非常艺术,他对美的敏感让他能从日常琐事中发现美的存在。而且,他的作品可以证明这个。
第二,普希金具有一种公民意识,始终没有忘掉自己作为公民的道德使命。他总是把自己同情的天平放在小人物这一端。他在文学作品中塑造了小人物和多余人,开创了这个传统。诗人崇尚公平、正义等理念,并且把它们提到了信仰的高度,反对沙皇暴政。他在坚持这些理念时,对小人物寄予了深切的同情。
第三,是普希金的人道主义理想、博大的爱心。他的诗歌中有很多是抒写爱情的,也有更广义的爱——对普通大众的爱、对人类和自然的爱。在我看来这是值得今天的人们吸取的精髓。
普希金因为意外事件,年仅38岁就过世了。但他是非常热爱生活的,他毕生都在肯定生命的价值。他的最后一首诗是《哦,不,我并不厌倦生活》强调了这一点。即使在诗歌里他经常写到忧伤,但他的忧伤是有亮度的,是明亮的忧伤。他可能失望,但不绝望;他可能沮丧,但对生活抱有理想主义的情怀。这一点非常贴近当代人的价值观。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可以认为,普希金生活在古典,但拥有超前的现代意识。
这种自信
来自他对语言的信任
《我为自己建起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是大家非常熟悉的一首普希金的诗歌。在这首诗里,诗人非常自信地宣称,“我的名字将传遍整个伟大的俄罗斯,她的每一种语言都会念叨我的名字,无论是骄傲的斯拉夫子孙,还是芬兰人,野蛮的通古斯人,卡尔梅克草原的朋友。我将长久地受到人民的爱戴,因为我在残酷的时代歌颂过自由,曾经用竖琴唤醒了美好的情感,并呼吁对逝者给予宽宥。”这种自信不是盲目的,而是他对自己语言的信任。
他给自己写过一个墓志铭,“这里埋葬着普希金;他写诗、恋爱,懒散而快乐地度过了一生,不曾做过什么善事,却有一颗善心,上帝作证,他是一个好人。”我在翻译的时候觉得很有意思,在这些文字里他把自己作为普通人的一面展现给我们。
这里,我想说一点普希金创作的特点,他非常善于运用比喻、对比、推进。比如,说某个人歌唱得好,普希金不会说你唱得太好了,真棒,他说“你忧伤的歌声十分奇妙,可是,我恋人的话语比丽拉温柔的歌声更奇妙。”前句描述了歌手丽拉的歌声如何迷人、如何缠绵,就像夜晚的晚风,接下来他又赞美自己的女朋友,说她比丽拉唱得还好,一步步推进,这是普希金经常用的创作手法。
我不再为玫瑰感到惋惜我喜欢串成串的葡萄
诗人的喜怒哀乐都会通过诗句表达出来,普希金是如何表达内心的空虚和寂寞的呢?《我再也不会有什么期待》这首诗给了我们一个范例,他说,“我再也不会有什么期待,我再也不会爱什么幻想;唯有痛苦还伴随着我,那是心灵空虚的果实。在残酷命运的风暴下,我鲜艳的花冠已经枯萎;我孤独而忧伤地生活,我等待:末日是否已来临?就这样,忍受着暮秋的寒意,仿佛听到冬天风暴的呼啸,如同一片弥留的树叶,独自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战栗。”诗人在这首诗里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让人读了以后难以忘记的细节。这孤独犹如秋天最后一片树叶,独自在光秃秃的树上战栗。这样一种孤独寂寞,不用太多的强调,意象本身就可以告诉我们、感染我们。
普希金写诗非常注意意象的营造。他是塑造意象的高手,比如说他赞美女友,他不会用玫瑰,而是选择了葡萄,“我不再为玫瑰感到惋惜,它们伴随轻盈的春天枯萎;我喜欢串成串的葡萄,它们在山坡的藤蔓上成熟。这是肥沃的谷地的美景,这是金色秋天的欣喜,椭圆的葡萄,晶莹的葡萄,仿佛少女的一根根手指。”诗歌中将少女的手指比作葡萄,这种借用,不仅让读者觉得少女本身的美会有所唤醒,而且葡萄叠加到少女手指上的时候又会产生新的美感,这是诗人高明的地方。诗人要对世界上的事物进行重新命名,同时还让我们熟悉的语言焕发新意。葡萄、少女、手指都是我们平常很熟悉的语言,诗人巧妙的地方是通过自己的组合,让熟悉的词语在不寻常的环境或者非常组合下产生某种新意,这也是普希金给我们的文学遗产。
诗歌想象的过程由一个个瞬间构成
普希金本人是思想上的贵族叛逆者,他的作品则是文学艺术形式的叛逆之作,“他第一次把真正的历史主义引进了俄国文学”。他的《自由颂》《致恰达耶夫》等著名诗篇,热情歌颂自由和民主,批判俄国的专制和黑暗。
拜伦对普希金的影响巨大。更重要的是,普希金把外来文化的影响消化了,形成自己身体里的血液。他接受了英国文学、法国文化的影响,吸收了这些东西,重新在俄语中创造了自己的东西,为自己国家的语言做出了贡献。所以说,普希金是现代标准俄语的创始人,被誉为“俄罗斯文学之父”。
19世纪30年代初,普希金的诗歌才华达到巅峰状态,整个俄国文学界都视他为自己的导师,著名文学家维亚泽姆斯基也称普希金为“诗人圈中的领袖和巨人”。
普希金非常优秀,这么优秀的诗人不是一个孤独的个例,他的优秀是有土壤的。普希金的时代不是一颗孤独的太阳,跟他一起闪耀的还有茹柯夫斯基、巴拉廷斯基、丘特切夫等诗人。比如,巴拉廷斯基就是跟普希金同时代的优秀诗人。他在《有时,一座奇异的城市》一诗里写道,“有时,一座奇异的城市自飞驰的云团里集聚而成,但只要一阵风轻轻触及,顷刻间,它就消失无影”。他讲的是灵感来临的状态。当灵感来的时候,形象、词汇或者句子都像石头一样向你冲来。诗歌想象的过程也是如此,它由一个个瞬间构成。中国读者对巴拉廷斯基不是特别熟悉,但他非常优秀,他在俄罗斯文学史上的地位有点像唐代诗人中的王维或白居易。
普希金时代
形成了两个诗歌集团
普希金时代形成了两个诗歌集团。一个是普希金诗歌圈,受普希金影响的一批诗人,像莱蒙托夫、德尔维克和巴拉廷斯基等等。去年,我刚出了一本《俄罗斯黄金时代诗选》,在翻译的时候,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19世纪的俄罗斯诗坛有点类似于中国的宋词有豪放派和婉约派的分野。普希金的诗歌圈子大部分可以称之为豪放派,而另一个诗歌圈类似中国的婉约派。
普希金诗歌圈里的诗人,大部分都很有英雄意识。其中的一个代表诗人是雷列耶夫,可以说他写诗其实并不是以诗歌为主要目的,有时候诗歌是他的工具或者手段。他强调说我不是诗人,而是一个公民。“监狱在我是一种荣誉,而不是惩处,我为正义的事业而深陷囹圄,这些锁链让我感到羞耻,我身戴镣铐是为了我的祖国。”这是一种为了国家,哪怕牺牲个人都在所不惜的英雄气概。
而丘特切夫,则代表了当时俄罗斯诗坛的婉约派。在我看来,如果把普希金看作俄罗斯的李白,那么,丘特切夫可以说是俄罗斯的杜甫。普希金的诗天马行空,纵横捭阖,个性非常张扬。而丘特切夫非常严谨,就像杜甫那样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雕琢自己的语言。
丘特切夫一派的诗人有很强的纯艺术的倾向,他们抒写爱情、大自然,带有很强的唯美主义色彩。比如,“一片黄叶在葱绿的树木中掠过;在金色的田野上,镰刀结束了劳作。”这样柔美的景象描写,把秋天的感受写出来了。我特别喜欢这首诗的最后一节,“我也喜爱一片片灰色的云朵,我也喜爱在空中疾速旋转的叶子,还有徐徐拂动的淡白色阳光,仿佛临终的美人唇际露出的一丝笑意。”诗句写出了秋天垂暮的美,这种美带有凄凉的意境,把秋天的落寞表达了出来。
今天读书会,我介绍了普希金和跟他同时代的诗人,最后我想借用高尔基提出的一个概念来总结。高尔基说过,美是自由的象征。借用他的这句话,我想说,诗应该是美的归宿,即在诗歌里美能得到最好的体现。
(本报记者黄玮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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