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的儿童观
《围城》是一部奇书,它要义是在写中国人身上的缺点或者说人的“基本根性”。钱锺书笔墨无情,总是越出常人观察视角。《围城》基本没有写人美好善良的那一面,他着意的是人身上的“兽”性和“鬼”性,钱锺书早年将自己一册小说集起名《人兽鬼》,不是偶然的,有深刻寓意在其中。因为“兽·鬼”意识的自觉和强烈,《围城》里的笔墨,有时看起来颇不近人情,他下笔的犀利和讽刺的锋芒,绝不同于一般作家。写《围城》的时候,钱锺书已是做了父亲的人,但《围城》凡涉儿童描写,他所用笔墨有时候却难以让人接受,他何以要用这样一种笔墨来写“小孩子”?他不爱小孩子吗?他不爱小男孩儿吗?这是研究钱锺书心理和人格时需要留意的。钱锺书对中国传统家庭教育和小孩子的成长环境持完全批判态度,他写中国小孩子的时候,实际上有一个西方小孩子教育和成长背景作参照。
《围城》第一章,在回国的船上,苏文纨出场前,钱锺书第一次提到甲板上只看得见两个中国女人,他对同时出场的一个小孩子用了特殊的比喻:“一个算不得人的小孩子——至少船公司没当他是人,没要他父母为他补买船票。”小孩子随大人旅行,不买票是常识,钱锺书用了轮船公司的逻辑,人要买票,不买票即不是人。1938年夏天,钱锺书回国时带着一岁多的女儿,在和轮船公司打交道的经历中,或许留下了不愉快的经历,这也是钱锺书对资本家试图想尽一切办法多赚钱的另外一种讽刺笔墨,言外之意是轮船公司恨不得连小孩子也要收钱的。这个笔墨的比喻可能会伤及儿童,但钱锺书为了讽刺效果,也顾不得其他了。钱锺书描写这个小孩子:
孩子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上讽刺画里的中国人的脸。他刚会走路,一刻不停地要乱跑,母亲在他身上牵了一条皮带,他跑不上三四步就给母亲拉回来。他母亲怕热,拉得手累心烦,又惦记着丈夫在下面的输赢,不住骂这孩子讨厌。这孩子跑不到哪里去,便改变宗旨,扑向看书的女人身上。(《围城》第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
然后写小孩子的淘气和苏小姐害怕小孩子弄脏自己的衣服小心地握住小孩子的手,笔墨是由人性的暗处观察,完全没有平常大人看到小孩子的快乐,而表现大人表面的欢喜和实际的嫌弃。钱锺书笔下小孩子没有漂亮的,都很丑。
电视剧《围城》剧照
《围城》第四章写方鸿渐回乡,见到弟弟的孩子,钱锺书写道:
这阿丑是老二鹏图的儿子,年纪有四岁了,下地的时候,相貌照例丑的可笑。鹏图还没有做惯父亲,对那一团略具五官七窍的红肉,并不觉得创造者的骄傲和主有者的偏袒,三脚两步到老子书房里去报告:“生下来一个妖怪。”(第119页)
受到父亲的批评后,方鹏图解释道:“那孩子的相貌实在丑——请爸爸起个名字。”方父反倒说:“你说他长得丑,就叫他‘丑儿’得了。”接着钱锺书写方父想起《荀子·非相篇》,说古时大圣大贤的相貌都是奇丑,便索性给孙子起个学名叫“非相”。钱锺书借方鹏图口说:“人家小儿要易长育,每以贱名为小名,如犬羊狗马之类。”钱锺书接着开列一长串古人小名,说司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头,范晔小字砖儿,慕容农小字恶奴,元叉小字夜叉,更有什么斑兽、秃头、龟儿、獾郎等等。从文学叙述观察,钱锺书在小说次要人物小名方面不惜笔墨,一面显示他的博学,一面可能暗含了他对许多大人物的一种评价,也是一种轻蔑,间接传达一种讽刺意味。栾贵明《小说逸语——钱锺书〈围城〉九段》中说,钱锺书提到的这些奇特丑怪小名,其实都是历史真人的真实小名,斑兽是南朝宋战将刘湛,秃头是晋朝的慕容拔,龟儿是唐代白行简、獾郎是王安石(《小说逸语》第29页,新世界出版社,2017年)。
《围城》写褚慎明自夸和罗素熟悉,钱锺书说:“褚慎明跟他亲狎得叫他乳名,连董斜川都羡服了,便说:‘你跟罗素很熟?’”(《围城》第95页)。陈寅恪著作中提到古人,也喜称小名,凡熟悉陈寅恪著作的人可能都有感觉,他称谢灵运为客儿,庾信为兰成,司马相如为犬子,王导为阿龙,曹操为阿瞒等等,如细检陈书,或可开列一份长长的名单。知人小名,多从读杂书中来,留下记忆,表明有点幽默和调皮,大学者多有此种趣味,可显读书之杂之博,又见机巧和才智。
《围城》第五章写方鸿渐往三闾大学途中经历,在“欧亚大旅社”里,钱锺书有一个细节描写:
这时候,有个三四岁的女孩子两手向头发里乱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边。胖女人一手拍怀里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痒。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肠,灵敏得很,在头发里抓一下就捉到个虱,掐死了,叫孩子摊开手掌受着,陈尸累累。女孩子把另一手指着死虱,口里乱数:“一,二,五,八,十……”(第162页)
这次虽是小女孩,但钱锺书的笔墨也不留情,也是从丑一面着笔,到了《围城》第七章,方鸿渐和赵辛楣进了刘东方家:
这女孩子看见姑母带了客人来,跳进去一路嚷:“爸爸!妈妈!”把生下来才百日的兄弟都吵醒了。刘东方忙出来招待,刘太太跟着也抱了小孩子出来。鸿渐和辛楣照例说这小孩子长得好,养得胖,讨论他像父亲还是像母亲。这些话在父母的耳朵里是听不厌的。鸿渐凑近他脸捺指作声,这是他唯一娱乐孩子的本领。刘太太道:“咱们跟方——呃——伯伯亲热,叫方伯伯抱——”她恨不能说“方姑夫”——“咱们刚换了尿布,不会出乱子。”鸿渐无可奈何,苦笑接过来。
那小孩子正在吃自己的手,换了一个人抱,四肢乱动,手上的腻唾沫,抹了鸿渐一鼻子半脸,鸿渐蒙刘太太托孤,只好心里厌恶。辛楣因为摆脱了范小姐,分外高兴,瞧小孩子露出的一方大腿还干净,嘴凑上去吻了一吻,看得刘家老小四个人莫不欢笑,以为这赵先生真好。鸿渐气不过他这样做面子,问他要不要抱。刘太太看小孩子给鸿渐抱得不舒服,想辛楣地位高,又是生客,不能亵渎他,便伸手说:“咱们重得很,方伯伯抱得累了。”鸿渐把孩子交还,乘人不注意,掏手帕擦脸上已干的唾沫。辛楣道:“这孩子真好,他不怕生。”刘太太一连串地赞美这孩子如何懂事,如何乖,如何一觉睡到天亮。孩子的大姊姊因为没人理自己,圆睁眼睛,听得不耐烦,插口道:“他也哭,晚上把我都哭醒了。”(第259页)
所写全是小孩子的麻烦事和淘气,全是小孩子令人烦的那些事,笔墨间流露的是一种不能明言的厌恶和不得已。
《围城》最后一章写两个侄儿阿凶、阿丑和方鸿渐吵闹情景,注意小孩子的名字“阿凶、阿丑”,这可以说是钱锺书对小孩子的基本看法“凶和丑”,他写道:
阿丑爬上靠窗的桌子,看街上的行人。阿凶人小,爬不上,要大伯伯抱他上去,鸿渐算账不理他,他就哭丧着脸,嚷要撒尿,鸿渐没做过父亲,毫无办法,放下铅笔,说:“你熬住了。我搀你上楼去找张妈,可是你上了楼不许再下来。”阿凶不愿意上去,指桌子旁边的痰盂,鸿渐说:“随你便。”(第315页)
接下来写这两个侄儿的淘气,也是直指人性顽劣的那一面,并没有因为是两个小孩子,钱锺书就收敛了他的讽刺笔墨。钱锺书对中国传统教育小孩子的态度,可能比较反感,那种一面纵容,一面又是所谓的严教,导致了一种从小到大的虚伪。钱锺书直接把这一面撕开,不仅需要笔墨的智慧,描写中不能过多流露对小孩子的恶意;更需要内心的勇气,要鲜活地把成人对小孩子态度中虚伪的那一面揭开。方鸿渐是个未做父亲的青年,他对小孩子的态度,不妨也看成是对一种礼教制度的反叛和嘲讽,是另一种“救救孩子”的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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