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书,其实是热爱人生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陈丹晨 肖复兴 简平 时间:2019-08-18 【字体:

编者按:一年一度徜徉书海的盛会,又来了。对于许多爱书人、藏书人来说,读书是生命中除了安全与饱暖外,头一等重要的事情。即便世易时移,载体在变,包装在换,可还是有那么多温热的手一触及墨色,便爱不释手。世间依然爱书者众多,这是一重令人感动的景观。本期朝花专题,我们请80(岁)后、70(岁)后和60(岁)后的三位作家、评论家,就爱书与读书、藏书,读书之乐与读书之道破题,分享他们几十年来的感悟与心得。

天下第一乐趣

陈丹晨

六十年前,我还在大学读书,听到过周扬的一次讲话。他是来给我们中文系作报告的。虽然他是高官,但他也是读书人,文艺理论家,讲长话不用讲稿,引经据典,随手拈来,不仅滔滔不绝,而且带着感情色彩,很有感染力。其中讲到一个段子,说他不久前在天津遇到一个女学生问他:“劳动苦还是读书苦。我认为读书很苦,有时比劳动还要苦。”周扬讲这段对话的背景正是宣传要走红专道路,谁若埋头读书,就会被批判走“白专道路”。“白专”的意思就是指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那时的口号是教学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于是经常下水利工地、去农村麦收,到工厂劳动,强调只有通过参加体力劳动才能改造资产阶级思想,这才会有那个女学生之问。周扬显得很开明,认为她的说法有一定道理。

我想,体力劳动很艰苦,只要是被动的、被迫的,甚至是惩罚性的,这样的劳动一定是很苦的。读书也是这样,如果是被动的、被迫的,甚至是强制性的,也会引为苦事。如果出于自觉的、有兴趣的,无论劳动还是读书,既是很辛苦,又是非常有乐趣的。就在周扬讲话那个时期,尽管面临种种压力,只要有机会,我们仍然会偷偷地利用一切空隙读书,因为我们爱读书。

我想起上小学三年级时就着迷看课外书、小人书,大人发现就会不高兴地说“又在看‘闲书’了”。但是,我还是在大人不注意时偷偷地看。上了大学,念了中文系,读书还受限制,怎么会甘心!冬天早晨六点,天还没亮,人们就起床赶着去图书馆等开门占位子。有的人吃早餐都没心思,匆匆到食堂里买个馒头,就直奔阅览室。那种读书的热情是无法抑制的。这时谁来分清红的还是白的。

那时,一个寝室里住六个同学。我懒得上图书馆,同学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人很安静很专心地看书,效率很高。有同学回来说我太舒服,下次他也不去挤图书馆。但是,只过了一天,他还是忍不住去图书馆了。在图书馆,可以随意借阅想看的书,可以选看新出的各种杂志,还可多交朋友,包括外系的男女同学。我知道关在寝室里冷冷清清是要耐得住寂寞的,虽不会像古人说的“悬梁刺股”,却还是要有一点精神。既不是为了“治国平天下”,也不是为了未来的一个饭碗。没有功利目的,仅仅是喜欢,因喜欢而成了习惯。这时的读书才算进入一个境界,甚至沉醉其中,不仅不再感到辛苦,反倒觉得是一种享受了。

常常看到报纸上鼓励和劝导人们多读书。读书可以长知识,学本领,提升学养,于人生有益。读书也标志着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古人说“开卷有益”。《读书》杂志就是以“读书无禁区”为题创刊,还有的杂志名字就叫《博览群书》,都是一个意思。我想起苏东坡说“人生识字忧患始”,也说到读书枯燥得有时会让人精神恍惚发愁,但是“自言其中有至乐,适意不异逍遥游”,入了门就会觉得其乐无穷。鲁迅却说“人生识字糊涂始”。他们的话都另有深意,此处不赘述,但是告诉人们,读书是有益的,更是有乐趣的。因为人生有限,借助书可以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更纷繁多彩的人间喜剧,就像人生一次探险之旅,会让人变得有智慧。

让读书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即使如我辈一个平凡的俗物,这样的习惯还是可以养成的。以前有一位前辈作家,又是领导同事,既创作小说又每天上班,还参加各种活动。我问他:“您很累吧?您怎么还有时间写作呢?”他说:“我不是跟你一样一天只有24小时吗?你在玩的时候,我就在读书写作。”真爱读书的人,随时随地都是他的读书时空。那时,我所在的单位一片混乱,有一位同事总是手不释卷读他的书。他不参与那些打打闹闹的事,每天上班坐近一个小时公交车,他站在拥挤的乘客中也忘情地读。他就是现在外文研究所法国文学专家、翻译《红与黑》的罗新璋。没有人逼迫他这么艰苦读书,他却乐此不疲。

大家都知道钱锺书饱学、渊博。有同事和他聊天时,说起当年抗战时钱先生随学校西迁,长途颠簸艰险,问途中“一定很艰苦吧”。钱锺书说:“艰苦是艰苦,但手中拿本书的话,就不艰苦了!”后来问话的人遇到和钱同行的友人,证明那时“钱先生每天手不释卷”。杨绛先生更是说,他们夫妇“生平最大的乐趣是读书,可谓‘嗜书如命’。不论处何等境遇,无时无刻不抓紧时间读书,乐在其中”。我以前到钱先生家去,总看见他和杨绛先生坐在各自书桌前埋头读书写作。他们不用上班,也没有硬派的任务,但却像朝九晚五族一样,每天上午九点就坐在那里读写,终年如此。因为他们的读书早已脱离和超越了功利目的,完全是沉浸在智慧里的对话,是心灵的交流,是精神的愉悦和享受。哪怕在特殊时期,没有书读,随手抓一本字典,他们也会读得津津有味。

我还想起另一位已故作家、画家、藏书家叶灵凤,他在三十年代与鲁迅曾打过小小的口水仗。叶灵凤与钱锺书博览群书却家无藏书不同,早在上海时,他就已藏书万卷,却在战时散失殆尽。后来,他移居香港又重新铢积寸累,仍成了当地文化人中藏书最丰富的一位。他的寓所虽宽敞,却被书完全占领了。他写了大量读书随笔。其中讲到藏书,不是像有的人当作古董文物,有的人当作摆设装点门面。他曾描写自己读书时的心情:“对于我,书的钟爱,与其说由于知识的渴慕,不如说由于精神上的安慰。因为摊开了每一册书,我不仅能忘去了我自己,而且更能获得了我自己。”“书籍对于我,便成为唯一的无言的伴侣。他任我从他的蕴藏中搜寻我的欢笑,搜寻我的哀愁……”他还说:“在这冬季的深夜,放下了窗帘,封了炉火,在沉静的灯光下,靠在椅上翻着白天买来的新书的心情,我是在寂寞的人生旅途上为自己搜寻着新的伴侣。”八十年代初,我第一次到香港见到他的女儿、《大公报》记者叶中敏。她告诉我,她把父亲的藏书六千多册悉数捐给了香港中文大学。虽不见其书,然而,我却深深记住了她父亲读书时的状态,联想起三十年代的图书封底,有时会印上那样一句话:“天下第一乐事,无过于雪夜闭门读书。”看来爱读书的人都知道“其中有至乐”!

书海茫茫,寻找“读道”

肖复兴

读书要读出味道来,得如同我们品尝食品一样,首先得味道好吃才行,才吃得下去,咽得进去,进而化作营养。这个味道,变得格外重要起来了,在我看来,这个味道还得是乐趣。

对于读者尤其是年轻的读者,读书乐趣的挖掘和培养,乃至养成,是读书能够读得进去的首要条件。以前,我们爱说的是读书的意义,这话是没错的。但是,读书的意义再重要,没有兴趣,等于零。

学者郑也夫指出,年轻人特别是学生读书的兴趣没有或缺乏,是当前读书最大的问题。我认同他的说法,我认为面对读书的话题,读书的乐趣是第一位的。去年,我出过一本小书《读书知味》,试图在这一点上做些努力,来和读者沟通、交流,企图让他们咂摸咂摸滋味,恍然有所悟:哦,读书原来还是挺有乐趣的。过去,老北京的便宜坊烤鸭店,店门前悬挂着一副对联:闻香下马,知味停车。希望我们今天的读者也能够如此,停车坐爱读书,品味其中读到的乐趣与滋味。

像我们那一代人,每一个喜欢读书的人都会有自己关于读书的故事,因为我们成长的那个年代,图书远不如如今这样的琳琅满目,也不像现在这样好找。我的中学是北京有名的汇文中学,有着一百来年的历史,图书馆里的藏书应该很多,我猜想那里应该藏着许多以前出版的老书和禁书。我读高一的那一年,非常幸运地遇到学校图书馆的高老师,她看我爱读书,破例允许我进入图书馆自己挑书。在书架顶天立地的图书馆里,我发现有一间神秘的储藏室,被一把大锁紧紧地锁着。每次进图书馆挑书的时候,我的眼睛总禁不住盯着储藏室大门的那把大锁看。高老师看出了我的心思,破例打开那把大锁,让我进去随便挑书。那么多的书把我震撼了,我像是跑进深山探宝的贪心孩子一样,恨不得把所有的书都揽在怀中。我沉浸在那间潮湿灰暗的屋子里翻书,常常是天已经暗了下来,图书馆要关门了,高老师在我的身后打开电灯,微笑地望着我。

那一年,我从那里找全了冰心在新中国成立前出版过的所有文集,包括她的两本小诗集《春水》和《繁星》。我抄下冰心的整本《往事》,还认真地写了一篇长长的文章《论冰心的文学创作》。虽然一直悄悄地藏在笔记本中,到高中毕业也没有敢给一个人看,却是我整个中学时代最认真的读书笔记和美好的珍藏了。后来,图书馆被封,高老师依然帮我找书,每一次我把想看的书名写在纸上交给她,她偷偷地跑进图书馆,将书找到,用报纸包好放在学校的传达室里,让我去取。用地下工作者传递情报的方式借书读书,成为我最难忘的回忆。

尽管时代的变迁和代沟是客观存在的,但我想无论什么样的年代,读书的本质是不变的,那就是我们在读书的时候,进入的是和现实不一样而且是更加美好的世界,读书才让我们的心感动甚而充满想象和向往,让我们觉得有价值、有乐趣。因此,尽管我个人经历和经验不足为训,却可以和今天年轻的读者进行一番交流,从而对读书的认知和读书的方法有一种新的探讨和碰撞;对读书的能力的培养与训练,可以有一种参照物的比较方向,甚至是可以打倒重来的靶子。

虽然也经过了大学的正规训练,但坦白地说,我在读大学的时候,执着于写作,忽略了读书。记得我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教我们中国戏曲史的教授祝肇年先生在课堂上曾经不乏调侃地问我们:读过什么版本的《西厢》呀?答曰:小人书。

真的,确实是读书太少,我们需要认真地补课。近十年来,因为我常去美国看孩子,那里的大学图书馆里找书很方便,无形中为我提供了读书的便利条件。读书不仅让我补充学习了很多不懂的知识,让我的眼界打开,拓宽我写作窄小的范畴,也常常会突然让我眼前惊鸿一瞥,或豁然云破天青,让我在读书的某一处由此及彼,甚至想起书之外的很多自己的事情,点亮或唤醒久已经沉眠的回忆。

关于我写作和读书的相互转化,便常常是这样完成的。特别是蓦然重逢撞我满怀的回忆,正如纳博科夫说的那样,是写作的第三种成分,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不管有何样的理由,怎样的说辞,甚至有阅读的种种难处,目前我们的读书现实是堪忧的,是格外需要正视的。这和我们所处的时代相关。转型期社会的振荡,连带人心的浮躁,对物质的渴望远大于对精神的需求,功利化、拇指化、实用主义读书自然就盛行。我们的读书乐趣和快感无可奈何地下降甚至沦丧,我们读书的能力更是以极快的速度下降。牛津大学教授约翰·凯里好多年前就说过这样的话,警告他的同胞英国读者:“放下书本,打开电视,轻松的感觉随之而来。这是因为你大部分的思维已经停止了工作。电影影像的光束直射入你的大脑,你被动接受,并不需要输出什么。这就意味着,与读者占大多数的国家相比较,电视观众占大多数的国家基本是不用大脑的。我们的国家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下半叶从前者变成了后者。”

在影像和电脑时代,我们习惯于读图和击打键盘、按动手机按钮——所谓进入了一个拇指时代,拇指在替代大脑,我们的阅读能力确实是无可奈何地在退化。约翰·凯里发出的警告,或许同样适合于我们。关于读书,需要我们反躬自省的是我们不要步他们的后尘,要重视认真自觉地训练并培养自己的读书能力,不要让我们这一代成为从用大脑变成不用大脑——也就是不读书,或者准确地说是不会读书的一代。

读书之道,我理解不仅仅是读书的方法,也是读书的能力。经典阅读的训练是让我们能够尽快上道的路径之一。阅读确实需要训练,但这种训练首先目的要明确,不在于功利化,为考试而能立等可取,这便是人们常说的读书有用与无用之别。如今,我们从学生时代开始的读书便是重视以考试为轴心的智商训练和培养,当然,这样的训练不能丢,但情商在一个人的成长中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而读书,特别是阅读经典文学,恰恰是训练和培养一个人情商的最佳路径,是一个人能够全面健康成长不可或缺的营养。

读书还需要联想,需要想象,需要不断向自己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号,需要透过文字看到文字独特的魅力,触摸到文字后面的丰富和曲折……大概这就是歌德所说的读书需要的两只眼睛吧?这样的两只眼睛,用在读书之中,是属于自己的发现,从而再转化为自己成长的营养与财富。

我谈不上是一个阅读经验丰富的人,但是一个喜欢阅读并且是由读书伴随自己成长的人,是一辈子都在寻找“读道”的人。

再见,我的那些书们

简平

除了我的书房,如今书橱已开疆拓域到我家的各个地方:客厅里是整个一堵墙的书,卧室、阳台,书也都兀自顶天立地;即便这样,源源而至的书也没有栖身之地了。到了这个时候,我知道,我得散书了,我得跟许多伴随了我多年的书们说声再见了。

这真是艰难时分。

人们都说,一本书到你手上,就是一种缘分;缘分是修来的,好比大街上人潮汹涌,但你与他们都只是擦肩而过,其中如有一人会由陌路成为你的朋友,这里面一定有着奇妙却又注定的因缘。确实,天下有那么多的书,不是每一本都会来到你的手上,继而被你放进书橱的。追溯起我的藏书,它们一本本的到来,也是一个个的故事,看着它们,我每每会想起某个人、某件事、某些日子、某段生活。既然关系如此密切,现在却要与之道别,任其散去,当然是很舍不得的。

可是,家里的确只有这点地方,那么多的书要么在书橱里挤挨得透不过气来,要么在纸箱里于黑暗中沉睡,要么在地上胡乱堆成一座座没有标记的小山,事实上这有损于书的尊严。再说,我毕竟不是藏书家,我没有价值连城的珍稀典籍,也没有传说中的各种奇书,我只是一个读者,一个读书人,我的藏书仅出于我的喜好,我的兴趣,或者出于纪念,或者出于有用。所以,让我稍稍宽心的是,我的散书不会导致一本书就此在这个世界上湮灭,另外,这也特别符合我崇尚的理念,那便是物尽其用才是最好的。

我散去了一批大学教科书。虽然这批书体量很大,可我之前搬过几回家都没弃置,一直珍藏着,因为这是珍藏一段岁月。那时,我没能幸运地走进大学校园,种种困扰下,我选择了自学,而且一口气报了两个专业,一个是中文本科,一个是法律大专。没有任何的当面授课,也没有任何的考前辅导班,完全依靠自学,因此,我把所有规定的教科书全都翻烂了,每本书的上面都有折皱,都有字迹,随记、眉批密密匝匝仿如森林,划出的波浪线排山倒海。我曾在多年之后重新翻阅这批教科书,感慨它们引导我踏入了专业领域,为我打开了一扇充满可能性的通向未来之门。现在,我也去大学教课,总有学生跑上来拿着教科书问我,哪些是重点要点,考试会考什么。我跟他们说,这是把上学念书的目的给颠倒了,考试考不出你的真才实学,重点要点是你自己内心的确认,它们会导向你的将来,在你尚未领悟到这点时,请不要把你的教科书扔掉。这次,当我将这批教科书送走的时候,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感恩。

我还散去了一批用土黄色牛皮纸包裹书封的世界文学名著。这批书是改革开放刚刚拉开帷幕时购买的,由于在这之前曾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文化沙漠期,狂漫风沙淹没了人类文明的结晶,以致当书店里重新出现它们身影的时候,人们蜂拥而至。我是排了无数长队才把这些书买回来的。因为太过珍惜,我用牛皮纸把每本书都小心翼翼地包起来。说来,这项包书工作花了我很多功夫,原本弄到的纸是大张的,得裁成一小张一小张,然后上下左右进行对折,再用胶水牢牢地粘在书脊上,最后将书的封面封底严严实实地包住。我想象着这一摞摞的书移入书橱后,一定会蓬荜生辉,光芒四射。可是,直到这些包着一色土黄封皮的书站立在书架上时,这才发现书橱里混沌一片,呆滞灰暗。我根本没有想到,其实那些书原先都是穿着自己漂漂亮亮的衣裳的,可我却给它们裹上了多么愚蠢的封皮,这封皮盖住了它们原有的绰约和美丽。我想为它们脱去这沉重的封皮,但已经无法办到了。如今,同样的世界名著,装帧设计越来越精美了,因而也是时候将那些穿着土黄色衣服渐渐睡去的书换上一批全新着装的了。只是,在我同它们离别时,想到它们曾深深滋润过我干涸的心灵,不由得泪水泛起。

有意思的是,这样的散书倒是促使我建立起了新的读书方式,那就是读完一本后,便用文字记下点心得,随后立即散去,除非特殊情况,不再保留。这一方面让我更加抓紧时间读书,一方面,可以放心地让新书持续涌来,不需再担心无处安放。对一个嗜好读书的人来说,不囤书是不可思议的,因为让你心仪的书总在源源不断地产生,如果出于没有地方安置而舍弃,自己都会觉得遗憾而心有不安。我是向来不借书的,既然想看,那不如自己拥有。不过,这也容易落入这样的窠臼——借来的书读得快,自己的书因着可以慢慢看,于是就常常慢到如同停靠在岸边的邮轮,一直不起航,这样,书橱里的书自然也就越积越多,及至爆满。我以为,书要一本本读的,如果光囤不读,也就失去了意义。现在决定读一本散一本,真的明显推动了我的阅读。前几天,我开读刚出版的一本新书,是世界电影大师、波兰著名导演安杰伊·瓦伊达的自传《剩下的世界》,在这部自传中,这位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得主,威尼斯电影节、柏林电影节、奥斯卡金像奖三大终身成就奖的获得者,没有炫耀和自得,而是用真挚、朴实的文字,思考自己梦想拍摄众多作品却没有如愿的原因。由于我们具有相似的历史和现实背景,所以读来要比细数成功搬上银幕的电影更加令人着迷和感叹。掩卷之后,我即刻写成一篇书评。就这样,这本书都没放进我的书橱,便已宣告读完,紧接着,我便将书散去了。

虽然我没有稀世罕版、古籍善本,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书没有价值,这种价值是无法用一般的数字来计算的。我的藏书与我的人生相关,里面包含着我的理想、我的追求、我的情感、我的努力,所以我看重并珍爱我的每一本藏书。其实,我知道,穷尽一生我都看不完自己所有的藏书,但是,我希望看到我书橱里的书一本一本地少去。少一本,说明我读完了一本。那是一个特别美好的愿望——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即使不能读完我书橱里的书,也要把每一本书都轻轻地抚摸一遍,它们是因了我的喜爱而来的,我读不完它们,可我至少知道它们是谁写的,写了些什么,对我认识、理解我所生活的时代会有怎样的启迪。

我还在散书,不舍,却因读过而宽慰。

那天,我又把要散去的书一本一本地装进纸箱子里,装了整整十六箱,一边装,一边再翻一次,脑海里又涌过它们到来时的情景。当我看着载着它们的车子离去时,我挥着手向它们道别。再见,我的那些书们,谢谢你们多年来的陪伴,谢谢你们给过我温暖、勇气和力量。我散了一本书,但不会因此少了一个朋友,因为你们都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灵魂中。我会想念你们,重温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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