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小说集《北京西郊故事集》:如果没有离开的勇气
《北京西郊故事集》中的人物无论是性格、人物关系还是成长史,都深深打上了花街的烙印,这也使叙事空间在更深广的层面上勾连起中国社会城市化的现在时。作者在“回不去的故乡与留不下的他乡”问题上找到了折中的路径:去留成败皆英雄,此心安处是吾乡。离去与归来某种意义上并不构成成长问题的本质,作者呼唤的是一种面向现实、真正生活的努力。
徐则臣新作《北京西郊故事集》里的故事发生在新世纪初,其中,《六耳猕猴》《如果大雪封门》《摩洛哥王子》等9部短篇小说无一例外将目光聚焦于进城青年身上,延续了此前《跑步穿过中关村》《啊,北京》《耶路撒冷》《王城如海》等作品构成的北京叙事谱系。只不过,这一次故事发生的空间更为具体和集中——北京西郊。围绕一座出租房,四位来自花街的年轻人开启了一段或悲或喜的“大都市生活”。
“我”(木鱼)因为神经衰弱辍学,来到北京帮办假证的姑父发小广告,在海淀的出租房里,结识了几位年龄相仿的老乡:热情正直的行健、开朗乐观的米箩、淳朴善良的宝来。他们昼伏夜出,但丝毫不妨碍和所有冲进北京的年轻人一样,“都有一个美好的梦想”。而细察之下,这梦想似乎平庸得无可救药。但小说集表现的重点并没有放在“成功拜物教”对进城青年精神和肉体的侵蚀上,也没有表现他们为追求梦想奋斗的过程,而是试图探讨一种城与人的关系:像他们一样没有文凭、没有背景、没有技术、没有资本的普通青年,在城市中闯荡的意义何在?作者给出的答案是在直接和间接经验中完成人生意义的找寻。
理查德·塞纳特如此定义城市的特点:“城市就是一个陌生人(stranger)可能在此相遇的居民聚居地。”在徐则臣笔下的“北京西郊”,有梦想着用废旧零件组装出汽车的咸明亮、患有神经衰弱症的销售员冯年、毕业于音乐学院的流浪歌手王枫、被拐卖的小乞丐小花、本是乡村教师的餐馆服务员小叶、想看一场大雪的鸽子饲养员林慧聪、来寻找另一个自己的戴山川……对小说中的人物而言,正是相遇之后的再相遇,让他们得以在相似命运的人身上反观自身,寻找自我。
《成人礼》讲述了行健与小叶的交往。小叶告诉行健,自己本是一所学校的老师,曾和分到本地的一个北京大学生交往过,是他告诉自己“要多出去看看”。出来六七年后,小叶最终选择回家,她让行健明白了“出来难,回去更难”的道理,人总是逃避现实,回乡才真正需要勇气。行健也因此明白了:好好干,在北京扎下根来。《摩洛哥王子》中,流浪歌手王枫让“我们”看到了善良和信念的力量。怀才不遇的王枫在地铁中卖唱,却始终坚持着音乐梦想。搬到一起后,“我们”也都各自买了一件乐器,在羡慕他的音乐才华外,他的执著和善良更深深打动了“我们”,带动“我们”和他一起拯救被拐卖的小乞丐小花。《屋顶上》中,在目睹了宝来的事故后,“我”(木鱼)决心回去好好念书。《轮子是圆的》中,在大家面对遥不可及的空洞梦想只是嘲讽自己的信口雌黄时,咸明亮造车的梦想竟然成真。《如果大雪封门》中,林慧聪的梦想是看一场真正的大雪,他的单纯让“我们”不忍再打掉他赖以谋生的鸽子炖汤。而《兄弟》中的戴山川就更为直接,来北京,“我要找的就是另一个自己”。类似的故事使这部小说集有了一些成长小说的色彩,在北京西郊这个五方杂处的世界里,“自我”被重新发现、塑造、改写。
与不屈服于命运安排的陈金芳(石一枫《世间已无陈金芳》)、执著的精神世界探索者张展(孙惠芬《寻找张展》)、把奋斗视作生命底色的阿信(彭扬《故事星球》)、用回归实现自我救赎的小六(鲁敏《奔月》)等人物不同,北京西郊故事里的青年形象耐人寻味,他们没有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人生,也没有那么高尚的精神救赎,他们是数量庞大的一类进城青年的代表,他们年纪轻轻、碌碌无为、随波逐流。但时代不会抛弃他们,他们终将成长。
由此,小说集试图在城市经历对进城青年的意义上给出新的思考:如果获取财富、实现跃升或成为城市人的梦想都落空后,曾经对故土的“背叛”应该被否定吗?我想,即使是被打成傻子的宝来,抑或是意外身亡的天岫,可能都并不后悔。
正如奥古斯特·恩德尔在《大城市之美》中所说:“因为这就是最不可思议的,尽管有丑陋的建筑,尽管有噪声,尽管有人们所指摘的一切,但大城市对想看到它的人来说依然是一个美丽和诗歌般的奇迹,是一个比任何作家讲述的都要多姿多彩、形象生动、变化多样的童话,是故乡,是一位每天都让孩子沐浴在前所未有的幸福的奢侈的母亲。”无论留下与否,当城市的光环剥离了绚丽外衣后,这段游历的过程也就无关成功与失败、屈辱与尊严、幸福与痛苦,一切经历都将成为青春的底色,进而在未知的岁月里沉沉浮浮、若隐若现。
在故事展开的过程中,北京的城市形象也浮出水面,它不再是政治化、商业化、国际化的北京,而是打上鲜明作者色彩的“文学北京”。徐则臣说:“正如我一直在开辟的另一个文学根据地北京。我们都知道北京在哪儿,大概长什么样,我小说里的北京既是大家都熟悉的那个北京,也是大家所陌生的北京。我在用文学的方式拓展和建造一个我自己的‘北京’。”中关村、海龙大厦、出租房……这些我们熟悉的符号显示出徐则臣对一以贯之的特定空间的关注。
另一方面,小说集中呈现的“文学北京”显然是在与花街的对照关系中完成的,二者形成了一种“显—隐”关系,小说集中的人物无论是性格、人物关系还是成长史,都深深打上了花街的烙印,这也使叙事空间在更深广的层面上勾连起中国社会城市化的现在时,并与前几年喧嚣热闹的“逃离北上广”讨论形成呼应。作者在“回不去的故乡与留不下的他乡”问题上找到了折中的路径:去留成败皆英雄,此心安处是吾乡。离去与归来某种意义上并不构成成长问题的本质,作者呼唤的是一种面向现实、真正生活的努力。
以城市文学的视角来反观《北京西郊故事集》,可以发现,小说中所探讨的问题在文学价值之外,也具有相当的社会价值。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加剧,无数农村和乡镇人口涌入大都市,庞大的数字背后是具体而微的个体,他们在城市中的命运沉浮不仅主宰着自身人生道路的方向,也在形塑着城市的外在形态与精神气质。显然,正是这一个个个体,让城市脉搏生生不息地跃动,而进城青年似水面下潜藏的冰山般决定着这跃动的幅度和力度。《北京西郊故事集》在某种意义上营造出文学与社会学之间耐人寻味的张力,也以自己的方式回应了文坛近年来对城市文学的焦虑与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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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须插满头归
徐则臣
三年前搬到西北五环外,抬头看见百望山。名副其实的北京西郊,脚底下的这片土地,在十几年之前还叫龙背村。从这里坐地铁去单位,弯弯绕绕需要一个半小时。地铁也会坐累,下班回来,过了十号线的海淀黄庄站,我经常半路下车,哪一站都无所谓。出地铁站,就是广大的北京西郊。
2002年到北京,读书、写作、成家立业,从一间房子到另一间房子,搬了5次家,一直围着西郊打转。北京很大,但对我来说,北京只是这一块,我熟悉的也只有这一块。这里有我的亲人和师友,有我18年来安宁浩荡的生活。很多年前,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马路和胡同我都走过,每一座高楼、平房和四合院我也都看过。很多年前,你总能碰上一个背双肩包的年轻人像游魂一样在大街小巷穿行。
我在这里结识了五湖四海奔波而来的朋友,他们分属五行八作,怀揣看得见或秘不示人的本领。那时候都还年轻,英雄不问出处,一个眼神对上了,就啸聚街头巷尾,找个小馆子吃喝起来;因为不胜酒力,别人大碗喝酒,我只大块吃肉。就是在西郊这里,我遇到了这些故事中的宝来、行健、米萝、咸明亮、冯年、天岫、张大川、李小红、张小川、王枫、林慧聪、戴山川,也遇见了“我”自己,木鱼。
一晃十几年过去,歌楼听雨的少年年岁已长,壮年听雨者,鬓未星星人也星星了,皆客舟中四散而去。除了我,留下来的都算上,一桌牌局怕也难以凑齐。他们离开是必然的。看过这些小说的朋友问我:他们非得走吗?我说:非得走。不惟是京城米贵、居之不易,还因为他们在精神上扎不下来根。这个世界有多少条宽广的道路就有多少根绊脚的绳索,这个世界有多少种欢聚就有多少种离别。
在高谈阔论之间,在推杯换盏之间,在畅想未来和黯然神伤之间,我看见他们的道路慢慢变成绳索,我开始经历一个个欢聚之后的离别。我扳了指头数过,行健们,咸明亮们,冯年们,张大川们,王枫们,林慧聪、戴山川们,没有一个在西郊待得超过10年。10年后,剩下一个我。
我也没有扎下根,但我用了18年的时间替他们证明了一个问题:扎下根跟户口、编制、房产证、娶妻生子、家业兴旺没有必然关系。当然,一个现代人,是否一定得在故乡或者他乡扎下根,同样是个破费思量的问题。这些事说来话长,他日辟专章单表,此处只说他们。有朋友把集子翻阅一遍,看得泪目,问我:
他们只能失败吗?
我答:他们失败了吗?
我确实不认为这是失败,离开不过是战略转移。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人生无非如此。可以心无挂碍地来,为什么不能心无挂碍地走?
那么,从2010年到2017年,我花了8年的时间才讲完这9个故事,又是为了什么?简单地说,为了重新回到那一片我和朋友们曾经走街串巷的西郊之地。就像现在这样,经常半路下车,一个人去那里走走。幸亏这些年我一直在附近转悠,小的变化未必都能历历在目,大的动静多少还是看见了一些,否则,西郊的有些地方,贸然故地重游,真要找不着北。面目全非虽不至于,鸟枪换炮却是不可避免。小平房的屋顶不见了,废墟不见了,尘土飞扬的道路不见了,冬天弥漫的煤烟味不见了,小馆子、小摊点不见了,南腔北调少了,街巷里晃荡的人影少了,很多棵树也彻底消失了。从形式到内容,西郊正在城市化、现代化的单行道上一路狂奔,跑出了十几年前我们想象不到的样子。
前两年,在同是以西郊为背景的小说《天上人间》的再版后记中,我写到一个朋友。他曾是《天上人间》里的一个人物原型。他说,搬家收拾行李,翻出了第一版《天上人间》,随手打开自己的故事,一直读到号啕大哭。哭累了,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只鞋,那只光脚为了躲开地板砖的寒凉,一直踩在另一只脚上。他站着看完了那个故事。他说整个阅读如同不停地擦拭一面斑驳陆离的镜子,逐渐清晰地看见了自己。他跟一个年轻、茫然、勇猛、纠结的自己相遇了。他的痛哭并非来自某种得意、失落或者缅怀,仅仅是因为看见了一个被逐渐还原回去了的鲜活的自己,在遥远的8年前,如同一个奇迹。
这个朋友现在几乎可以是这本《故事集》中的任何一个人,包括作为作者的我自己。我和他一样,也在擦拭一面光影漫漶的镜子,期待与自己,还有那些曾经相聚西郊的朋友再次重逢;他用读,我用写。
那一段沸腾又喑哑的时光,时至今日,哪一种才是打开它的正确方式?头脑中突然冒出杜牧《九日齐山登高》中的一句诗,似有莫名的契合: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静夜高诵,献给所有在西郊相逢过的兄弟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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