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溶溶眼睛里的世界
在中国,但凡熟悉外国儿童文学的人,几乎都知道任溶溶的名字。我就是通过阅读任溶溶的翻译,领略《木偶奇遇记》、《夏洛的网》、《洋葱头历险记》、《彼得·潘》、《长袜子皮皮》、《女巫》的神奇与趣味的;即便是不熟悉儿童文学的中年人,听说《没头脑和不高兴》、《一个天才的杂技演员》,也一定会颔首微笑,回忆起童年时那两部动画片给自己带来的惊喜和愉悦。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清楚任溶溶是谁,甚至搞不清他的性别。在大家的心目中,似乎很难将新奇、惊异、奇妙的阅读体验和一位已届耄耋之年的老爷爷联系起来。
任溶溶已经90岁了。在他90岁的这一年,出版了他非常看重和喜爱的新书——《浮生五记——任溶溶看到的世界》(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这是一本笔记体合集,篇幅短小,却包罗万象。他写的是这一生的所见所闻:故友亲朋、文坛戏坛、美食文化、生活记趣、往事烟云……其中的大部分篇什,我都是熟悉的。作为《新民晚报》“夜光杯”的编辑,我有幸每月一篇编发任溶溶的笔记体文章。编发任老的文字,在我是一件愉快的事。这些文章篇幅短小,长不过千字,文笔朴素极简,好似唠家常的大白话,但在这大白话里,却能体会到炉火纯青的老辣脱俗。他走过将近一个世纪,不仅是最优秀的儿童文学翻译家和作家,更是一位阅历丰富的历史见证者,加之生性乐观而富情趣,无论成就多高,却从不摆架子,从不自以为是,故每每“偶一闲聊,必生佳趣;信笔写下,即成掌故”(刘绪源语)。
我惊异于老先生的记忆力,那些过往的细节穿越了时间,变得如同身边发生的这般真实可感。他写自己同郭绍虞、林汉达、陈伯吹、草婴、贺宜、乐小英等师友的交往,写自己翻译生涯中的心得和趣味,写亲眼所见的梅兰芳、谭元寿……我最喜爱读的,是他的“品食记味”。任溶溶是广东人,本身就是一位美食家,他对吃的喜好,不亚于对儿童文学的热爱。他的美食文章,不摆噱头,如实道来,却说得活色生香,不单是吃,更有美食的前生今世。同是一家“小绍兴”,上世纪60年代初他吃的却是它的炸排骨,那是小绍兴的前生,至于白斩鸡和鸡粥,则是它的今世。他写美食,还有与美食相关的众生相:40年代初亚洲西菜社里周到体贴的山东大汉服务员,“文革”后不久全聚德烤鸭店里抬头翻眼的大姑娘服务员,和他在饭馆里拼桌子的电影明星,曾给宣统皇帝做点心、困难时期却只能用玉米面做面包的老师傅……品的是食物,悟的却是人生世相。
他一路轻松写来,却不时有不经意的深情之笔。犹记得《我也有个好妈妈》。那时他虽已是七旬老翁,但妈妈还健在。有妈妈在,老翁也是妈妈的亲宝贝。年轻时,妈妈会提醒他的朋友,“你们别这么称赞他,他会翘尾巴的”;正因知道妈妈爱他,他才会在委屈时把妈妈当做出气筒,“我一辈子里,唯一能对之发脾气的人就只有妈妈”。然而,发了脾气,却会一辈子对妈妈感到抱歉。“文革”时期,受了批判,劳动半夜回家,总会有妈妈在厨房里等他。早已成年了,妈妈还会在深夜里做了冬菇炖甲鱼来给儿子当宵夜。“妈妈不吃,坐在旁边看我吃”。妈妈98岁时去世,之前最不放心的就是儿子的吃饭问题。为了让妈妈放心,儿子在70岁时学会了烧菜。他写这些,没有抒情与煽情,仍旧是老老实实的大白话。读的人,却会在心头暗暗流泪。
早在任溶溶壮年时,曾有人建议他出一本随笔集,只是苦于当时忙于编辑和翻译,无暇无心。现在,进入耄耋之年了,腿脚不再有力,但思维依然敏捷,可带他去四处巡游。任老想到什么写什么,信马由缰。每每惊讶于他的高产和高效,我的编发速度甚至跟不上他的写作速度。而作为他的编辑,除了能在第一时间分享他“杂格隆咚”的思想和往事,我还有一层额外的温暖——每次来稿时,他都会附一封亲切谦虚的手写信;每次文章见报,他都要致电感谢——这样的周到和修养,又有多少今日后辈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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