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历三十六年的一则日记说起
万历三十六年,袁中道放舟远游。
中道是公安三袁中最小的,大哥宗道,二哥宏道,都是晚明史中重要的文学人物。这其中,宏道的贡献最大,中道次之,宗道殿后。但在宦海的风波里,中道却最是不顺。宏道二十五岁中进士,宗道二十七岁举会试第一,都是在人生的华年时代便进入官员的行列,在一个以官为本位的社会,对于传统的读书人来说,可以实现“兼济天下”的抱负了。中道呢?比二哥小两岁,比大哥小十岁,按照他们的规律,中道也应在三十岁以前,但不是,而是相反地蹭蹬不已,直到四十六岁才释褐。对于中道这样心高气傲的人物自然是沉重打击。
远游的前一年,中道又一次落第,那年他三十七岁。心情坏极了。转过年,心情依然不好。那就换一种生活方式,到外面走走。看看山,看看水,散散心。八舅龚静亭建议他,说:“远游原不为名利之事所迫,不若从水为便。但走水路不如自己买一条船。住在船上,随水漂泊。哪里的风景好,就在哪里盘桓,不受船夫的催促。”龚静亭有一条船,可以送给他。中道很高兴。
船停泊在湖北长江北岸的沙市。中道去那里看船,果然不错。坐上船,用江水烹茶,味道甚佳。喝过茶到市上散步,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来过这里,那时候是游女如云,现在则萧条得很了。有了这条船,中道很惬意,以船为家,极尽闲适之乐。比如,有一天,中道乘船去公安,在郝穴过夜。舟中无事,读书改诗,焚香烹茶,在扇面上写字,如此便过了一天。又比如,和舅父乘船到江北的沙滩上,席地而坐,在沙上画字为乐,由此稍稍懂得些古人印泥画沙的妙处。风渐渐刚烈了,将船移近岸边,任其在波涛中荡漾。中道呢?煮鱼温酒,依醉豪歌。醉眼中,见夕阳如血,点缀洲渚。又一天,江苏的范东生来访,晚上与福建友人姚百雉乘船游江。夜半置酒,这时候,风涛满天,四顾昏黑惨淡,中道他们呢?却是豪情万丈,啸歌东下。当然,中道也看了不少美丽的景致。一天,中道乘船回公安,正是大雪,两岸人家皆在雪中。顺风,“飞帆甚驶”。此时花园中的腊梅开得正盛,古梅也吐放花萼了。但是,同样是雪,有时候,也会成为障碍。一天,他想登舟去沙市,雪太浓密了,把他阻隔在沙市外面,于是写下这样一篇日记:
夜,雪大作。时欲登舟至沙市,竟为雨雪所阻。然万竹中雪子敲戛,铮铮有声。暗窗红火,任意看数卷书,亦复有少趣。自叹每有欲往,辄复不遂。然流行坎止,任之而已。鲁直所谓,“无处不可寄一梦也。”
昔之时,我忘记了在哪里说过,东坡散文,至今吸引我们的是,有一个重要特征,是散文的生活化。三袁,至少是中道的散文,则将东坡的这个特征进一步深化。这是从文本的角度。换个角度,从艺术是生活的角度,中道则是将生活更加闲适化、情趣化。然而,生活是枯燥的,不如意的事情十分之中往往占有九分,万历三十六年冬天的这个夜晚,便是这样。中道想去沙市,竟然不能成行。原因是“为雨雪所阻”。想要做的事落空,难免不高兴。但中道还能够消解,把不高兴的事情转化。雪本来是阻碍他去沙市的因素,转而做为赏鉴的对象。“万竹中雪子敲戛,铮铮有声。”雪子,是雪的一种形式,气象学家称之为霰,是一种白色的微小冰粒,通常叫米雪。夜色中看不到霰的飘落,但可以听到霰打在竹子上面的声音。不是一竿竹子,而是万竿竹子;不是幽寂的响声,而是金属相击一样的铮铮之音,调动听觉,摹写出雪的浩大。在这样的环境里,赤色的炭火是会使人感到生活的温暖的。窗子呢?被火光照出纤薄的微明。这两样,用中道的表述是“暗窗红火”。窗外是浩淼之雪,虽然冰冷,却是欣赏的对象;窗内,是温暖的,可以随意地读一本两本自己喜爱的图书。
围炉、赏雪、读书,是不是会产生闲适的乐趣?中道体味到了,而且,在将近四百年以后的时间里,还在浸淫着我们,使我们也看到了那一晚的雪景,感受到炭火的热力。
但是,中道还是有牢骚,追思旧迹,想要做的事情,往往不顺,却没有任何办法。哪些不顺?中道没有说,但考场的淹蹇,对中道的触动应该最大。我过去不理解,功名之事,对于旧式的读书人,为什么会那样的眷恋不已。现在明白了,那是不仅牵扯到他人的经济利益,而且涉及到自己的经济利益,尤其是对于没有土地的读书人,厕身于官的行列,便掌握了一种不错的谋生手段。官也是一种生存方式,一种张扬的生存方式。而且,在一个以官员的是非为准绳的社会,杨宪益说过,还存在着关乎声价的问题,学问再高,如果不是官,也难以被社会承认。我愿意相信,对于中道,更多的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声价。只是来得太晚了。那一年是万历四十四年,距他这篇日记又过了八年,这时,他的老父早已辞世,二哥宏道逝去了六年,相对于二哥,大哥宗道的物故更是提前了十年,他的成功,这些亲人都不能分享了,这么一想,中道“不觉为之泪下”。
当然,这是中道在万历四十四年的内心活动,在三十六年还不是这种喜极而泣的伤感,而是牢骚——用宏道的诠解是“既不得志于时,多感慨”,与对牢骚的排解。
细想想,什么事情不是这样?人生如同流水,顺势而行,遇坎而止,随其自然而已,想开了也算不了什么。人生如梦,黄庭坚不是说过,“人生哪里不可以做一个梦呢?”自从庄周先生梦见了蝴蝶以后,在中国旧文人的思想里,梦便成为一切不快的解脱,人生晓梦如蝴蝶,这自然不能说是积极的,但也不能说不是一种排遣手段,至少暂时可以得到某种平衡。虽然是消极的,总比不愉快好罢。何必让自己不高兴呢?有了这种心态,次日?或者几天之后,中道方有兴致写出这样的文字:
黑云满江,斜风细雨大作。予推蓬四顾,天然一幅烟江幛子。
这就波及到另一篇日记,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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