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睐”人文寻访团走进高邮,探访汪曾祺笔下的文学世界 不管悲欣往复,汪曾祺在前面等你
纪念馆院内汪曾祺铜像神态安然
时间:5月26日至31日
目的地:江苏高邮汪曾祺故乡
人数:30人
高邮行大事记
5月26日
21点33分乘坐Z29次赴高邮。
5月27日
9点抵达扬州站,后游神居山、悟空寺,走访菱塘清真寺,探寻盂城驿。下午3点半到达大运河边的镇国寺,四方塔巍峨壮观,令人惊喜。在运河夕阳下结束当天行程。晚餐尽享汪味馆总店美味。
5月28日
上午9点,参加汪味馆分店开业仪式。后驱车赴汪曾祺初中母校,现名汪曾祺学校,学校书记、校长热情接待。品尝汪曾祺家宴,与汪曾祺亲属交流。下午到文游台汪曾祺纪念馆,金牌讲解员老项讲述文游台过往。邀请姚维儒先生详解东门大街汪曾祺小说背景地。
5月29日
乘小火车,坐摆渡船,游清水潭湿地公园和界首芦苇荡景区。享河鲜大餐后,到《受戒》原型庵赵庄,那是英子和明海的世界。
5月30日
上午,参加汪曾祺母校城北小学少儿文学院成立仪式,后在汪味馆汪朗老师与“青睐”团员座谈。下午参观高邮博物馆。餐后坐车返回扬州,搭乘Z30次列车返京。
5月31日
早晨7点31分抵达北京站。
5月26日晚8点,“青睐”人文寻访团团员在北京站聚齐登上火车,次日上午9点到达扬州站,与汪曾祺的长子汪朗、在京的高邮籍作家王树兴以及超级汪迷苏北汇合,乘坐大巴直接奔赴汪老的故乡,开启期待已久的高邮行。
此次寻访活动自报名开始就很抢手,成功报名的汪迷不断在群里晒出自己收藏的不同版本的汪曾祺著作,表达自己的期待之情。王树兴提前几日到达高邮,精心安排了“汪老家乡文学地图游”和“舌尖上的高邮”,更令大家兴奋雀跃。
汪家子女称呼父亲汪曾祺为“老头”。汪朗和其父长得很像,人随和,说话特别有趣。高邮一行他和“青睐”会员同吃同行,常常使大家恍惚,好像就是与心目中的“老头”围坐在一起,侃侃而谈了。几天来,这位可爱的“老头”不断浮现在大家眼前,他的拿手菜,他的亲人,他的旧邻;他笔下的大淖、五小、庵赵庄……触得见吃得着,越来越清晰,亲切得让人想掉眼泪。
神居山悟空寺,高邮最高峰
27日,出来扬州站,坐上大巴,一边吃着作家苏北特意带来的汪味馆的可口包子,一边前往此行的第一站:神居山,汪曾祺曾在作品《岁月钟声》里提及这座他幼时就知晓的“神山”。到达目的地下车后,大家跟随汪朗和夫人刘阳走在山路上,树木葱郁,空气特别好。高邮开发新区的柏乃宝一路当起了“导游”,他讲的“高普”乍一听有点吃力,汪朗笑说,“讲高普还能听懂”,真正的高邮话“听都听不懂”。
路边依地势开出的稻田很精巧,一小片接一小片的,吸引大家纷纷拍照。不远处一个农妇正收拾韭菜,“好吃吗?”“好吃的!”一问一答说笑间走过石桥,变窄的小路一直通向山里,密林尽头,栅栏围住了几大片水域,波光荡漾。柏乃宝告诉大家,1979年在此开山取石,发掘出汉广陵王墓,墓穴出土后整体搬到了扬州博物馆,目力所及的这几片水塘就是最初的广陵王汉墓遗址。当时的墓址面积比马王堆汉墓还大18倍,轰动了考古界。“我记得上次来可以下到水边,还能坐船。”汪朗笑说,“这里就是高邮的最高峰了。”
一棵古树形态潇洒,伫立路中吸引了大家。“这棵树已有318年。本地有个传说,这棵古树之上曾有蛇仙,很灵气。笔杆子常来此处拜谒,沾了仙气回去下笔如有神。”柏乃宝笑着说,“汪老先生也来看过。”听闻此,同行的杨早、苏北、李建新、王道等汪迷学者纷纷上前向古树致意。
再走二三里,来到悟空寺,山间寺庙古朴清静,人不多却可见香火,汪朗笑言,“有庙就有人烧香。”说话间一阵猛烈的山风吹过,汪朗招呼,“别站门口看,吹着。高邮这么大风真没遇上过。”
悟空寺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寺庙,常年由一位名叫了义的和尚住守。了义和尚表情恬淡,说话沉稳,观之可亲,大家围住他提了很多问题。了义今年38岁,20多岁来到悟空寺,诵经种菜,一年又一年,过得十分平静。他告诉大家,每年三月三,扬州、高邮有几万人过来祭拜。
母校内汪曾祺身影随处可见
28日上午来到汪曾祺曾经就读的中学:高邮中学,大厅里的雕像、图片题字,汪曾祺的身影随处可“寻见”。出乎意料的是,学校的汪曾祺陈列室里旧物比想象中要丰富得多。汪朗兄妹把汪老旧居中的书柜、书桌、床铺捐给了学校,复原了八九十年代汪家北京家中的场景,这一角最为动人。“那台收录一体机是1984年我第一次出国,去德国时给他买的,花了900马克。”汪朗说,“这张书桌是老头用的时间最长的桌子,1983年搬到蒲黄榆买的,一直用到1995年。他平时就在这张书桌上写字、画画、抽烟,你看,上面还有很多烫痕。上面的台灯、笔筒都是他原来用的。那个书橱用的年头也长,里面的书也是跟着一起过来的。”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上面摆放着汪曾祺当年的铺盖,床单、被套、枕巾有些发白,样式看起来也有年头了,“这张床70年代我们在甘家口住的时候就有了,家里地方小,后来在蒲黄榆一直用,这张床他睡了几十年。”
一面玻璃柜里展示的手稿难得一见,汪朗打趣道,“老头写东西不留底稿,这些都是夹在书里的手稿,运书柜时连书一起运来的……我们要是知道还想留着呢!”校长赶紧接茬儿,“摆在这儿您就拿不走啦。”“还是摆在这儿好。”言罢,汪朗低头看了很长时间。
从高邮中学驱车来到一家餐馆——汪味馆分馆,今天是开馆吉日。汪朗是被邀请来剪彩的。他风趣地说:“我记着去年汪味馆总馆开业时我就祝兴旺发达,没想到分馆开得这么快,今天就继续祝汪味馆进一步兴旺发达。”
餐馆一层大厅主墙贴满了与汪曾祺有关的老照片,大家纷纷要求汪朗讲讲照片背后的故事。“我们家没把他当回事儿,都是家里人用傻瓜相机瞎照的。这张是我俩妹妹。那张是老头70多岁时候,当时我40多岁了。”汪朗指着照片笑着说。
照片里老头做的菜也一一被破解,“那是油条塞肉,这个汤里的鱼丸应该是外边买的,老头不会做鱼丸。”现场还出现一个难解之谜:一只蓝色塑料袋里装的是什么?汪朗想半天也回忆不出,倒是想起来“那个破盘子被王树兴拿回去做纪念,瓷儿都磕了,却当了宝贝”。汪朗机锋一转,“我们家装修时王树兴特别有心,全都划拉走了。”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汪朗感慨道:“照片放大了还能看出点东西,那是汾酒的盖儿,老头爱喝酒,他的好酒都留给客人,苏北喝了不少。”杨早在一旁打趣补充:“苏北不仅喝了老头很多好酒,而且最羡慕的是汪家记忆力好的基因。”有会员问老头生日在家怎么过?“他自己都是按阴历算,就是正月十五,他愿意按阴历过,好记。我们就每年全家团聚一块过了。他家几个人生日都特巧,他姐是七夕,他爹是九月九重阳。”汪朗边回忆边笑,“我们家就我做饭还学了点。开始我给他打下手,一般他也不愿我帮忙。后来我就取代他了。这个下的功夫多,可能我比较馋。”
离开汪味馆,来到文游台里的汪曾祺纪念馆。汪朗指着陈列告诉大家,“老头整个书房原样搬到这里,都是他生前用的东西。这个写字台用了两年,书也是家里原有的书。《史记》《汉书》是老头‘贪污’的,他要写汉武帝,好像是人文社提供的一套,最后也没写成。那个沙发岁数比我还大,是我姥姥去世时分割给我妈妈的家产,60年代从上海运到北京,后来一直在老头书房里放着。苏北去我们家坐过好几次。”苏北随之回忆了他到汪家的感受:“对这个沙发印象深,还对一个铜的芭蕉叶形状的烟灰缸印象很深。”在纪念馆汪朗不时与老头旧物“见面”,让人不忍打扰。汪朗说老头:“烦的时候从不拿孩子出气,有时他冲自己发脾气我们还批评他,你不能这样!”杨早颇为感慨:“为什么汪曾祺的文字有这样的魔力?每次你心情特别郁闷、沮丧的时候,他的书翻两页,立马就会疗愈,这个很难得。我始终觉得是一个精神的源泉,你在进步,汪曾祺在前面等你。”
汪味馆里品尝地道“汪家菜”
汪曾祺是真正的美食家,会吃更会做,高邮的菜品在他笔下出了名。在汪味馆听过汪朗生动的“看图解说”,更对汪家菜充满了期待,品尝正宗的“汪家菜”成为此行重头戏。
高邮最出名的是咸鸭蛋,汪曾祺曾撰对高邮的腌蛋赞不绝口,“颜色细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双黄咸蛋一上桌,颜值就先吸引一圈手机拍照。高邮咸蛋入口细腻,又沙又软,令人回味无穷。
汪味八碟里的油浸蚕豆油绿喜人,嚼起来清香满口,不禁使人想起汪曾祺对蚕豆的描述:“我的家乡,嫩蚕豆连内皮炒。或加一点切碎的咸菜,尤妙。”更令人难忘的是一道凉拌马兰头,与豆干一起剁碎摞成圆柱,用筷子撮一小箸,一股奇异的菜香和着又嫩又韧的豆干,越嚼越上瘾。“马兰头用开水焯过,加酱油、醋、香油凉拌……”汪曾祺几句简单的描述,真的像是“吃到了春天”。
最让人惊喜的莫过于《异秉》中的蒲包肉,“用一个三寸来长直径寸半的蒲包,里面衬上豆腐皮,塞满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拦腰用一道麻绳系紧,成一个葫芦形。煮熟以后,倒出来,也是一个带有蒲包印迹的葫芦。切成片,很香。”蒲包肉刚上桌,并未引起众人的关注,及至服务员报出菜名,众人才恍然,如果不看装它的蒲包,光凭想象很难理解蒲包肉妙处。
汪味馆的菜不光味道好,摆盘也精美用心。石锅炒米炖鸡蛋用木匣子端上来,里面是一个飘着米香的砂锅,迫不及待地盛一勺,“蛋羹里合着米香!”“太好吃了!”这款嫩滑的炒米蛋羹被团员评为最爱。
汪老自己发明的一道拿手绝活“塞肉回锅油条”别具一格,特别吊人胃口,吃到嘴里才体会到那种外脆内糯的口感。店里把油条揣肉配着汪豆腐一起上,汪豆腐黑白分明,起了个很美的菜名叫“日月同辉”。
一道干贝萝卜头,尽显汪老做菜的不二法门,“粗菜细作”。小红萝卜入口即化又吸收了干贝的鲜美,不由得想起汪老请人吃饭做菜时花的小心思,“做菜看对象,要做客人没有吃过的,才觉新鲜。”
汪味馆分馆开业也是汪氏家人从各地赶来相聚的好日子,汪朗特意请汪家人和“青睐”的汪迷见见面聊聊天。汪曾祺82岁的弟弟汪曾庆最年长,他和汪曾祺的小妹妹一家一直住在旧居,义务接待了很多上门来访的汪迷。妹夫金家渝很健谈,他告诉大家,这些年他接待的汪迷来自世界各地,这让他很感动。汪曾庆精神很好,和汪曾祺长得很像,说话也风趣,“我不会写文章,天生会画画。我跟汪曾祺最像的,是会画画会喝酒,他回来最喜欢喝酒的。”
汪朗的表哥赵京育特意从外地赶来,他是泰州中学的数学老师,他补充说:“表弟(汪朗)刚才开玩笑‘吃老头的稿费’,但我们更看作是汪家人一次难得的聚会。”他告诉大家,汪家的故居正被围起来进行改造,“现在拆的那一片地是祖屋的外围,其实两家老人住的老房子只是汪宅角落的一点点。明年再来就能看到接近于故居全貌的纪念馆,可以感受大舅作品中的环境。”他深情回忆,“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大舅送我一个儿童手风琴,那时玩具很少,印象很深。”几次到北京时去看舅舅,都是舅舅亲自下厨做饭,他感到很不好意思,当年舅舅得知他上大学还高兴地说:“你怎么学的数学!”年纪比汪朗小却长一辈的汪家小叔叔说,“我喜爱所有喜爱汪曾祺的人,觉得你们都很亲。”
午饭后大家来到了汪老的故居,旧乡邻姚维儒先生从小在这里长大,对汪老文章里的场景描述很熟悉。他带着大家从故居竺家巷出发,沿汪老上学的路,走走停停,找寻旧时的店铺。得意楼、如意楼已不复存在,保全堂药店面貌大变,但姚维儒能准确指出它们当年的位置。东大街是汪曾祺作品中描绘最多的文学场景,从留存下来的一些老屋,豆腐店、草巷口、烟店、米店、剃头店、东升油面店、老中医“李花脸”……汪老笔下的那些店铺依稀可见,人物也像复活了一般。姚先生特别给大家手画一张路线图,将汪老作品的文学图谱以及童年生活场景细致入微地呈现出来,他不时用自己独特的视角补充,“前面一个澡堂有100多年了,汪曾祺曾经去过的,是目前保存到现在还在使用的,老人都还去那里洗澡。”“我的幼儿园就在这里上的,我还记得前面米厂炒米。”“阴城那时是坟茔,都是乌鸦、野兔。”
三四公里的路走下来,听说是汪迷寻访团,不时遇到热心的人搭腔,一位自称熊先生的老人很激动,他说家里四代开宝康医院,老一辈对汪家很熟。他喜欢汪曾祺的文章,“写的都是确有其事,他方言的味道好,还能创造语言”。走过汪老当年的上下学必经之路,感受到很浓的烟火气,汪曾祺曾经说“这些店铺使我闻嗅到一种辛劳、笃实、轻甜、微苦的生活气息”,大家感同身受的同时不禁感叹,真的是这样每天走每天看的感动,后来才能写出故乡那些很美的小城故事吧。
在大淖边,虽然早已不是那个下乡的小码头,但坐在水边,大家接力朗诵《大淖记事》,那一瞬间,仿佛看见巧云撑着小帆板出现在水中央。
穿过两条巷子,就来到《异秉》里写的王二家的蒲包肉店铺。王二的孙媳妇现在经营着店铺,门脸的显著地方贴着孙媳妇和汪朗的合影。店铺在故居新址对面,很多当地人来买蒲包肉,大家看见蒲包更能理解到书里写的妙处,不禁纷纷买上两三只解馋。二子孙媳妇长相甜美,收钱、切肉,手脚麻利,生意很是兴隆。
依《受戒》索骥,一路寻到原型村庄庵赵庄
5月29日来到界首镇,乘小船穿行在迷宫一样芦苇荡间,京剧《沙家浜》有关芦苇荡的唱词就是汪曾祺根据在此地的生活经验酝酿出来的。大家在船上唱起《沙家浜》里的名段,可能是旋律优美,一条大鱼跃进船舱来欣赏,引得一片惊呼。离开芦苇荡,驱车半个多小时,依汪曾祺名篇《受戒》按图索骥,一路寻到原型村庄庵赵庄。大巴车开不进村里,土路又细又长,徒步走了很远,路边都是麦田,村人在路边收集晒干的菜籽,菜秆堆成了小山。
接近村子尽头,路边出现一个小寺庙,红色的铁门上写着“慧园寺”,门脚立着一方小小的石碑。“第一汪迷”苏北曾几次来此访问,据考证就是《受戒》里荸荠庵的原型。寺庙不大,院里晒着青蚕豆,墙边放着手推车、锄头、铁锹一应农具。寺里智隆和尚今年86岁,耳聪目明,坐在厨房里和大家聊天,面前的暖水壶、豆瓣酱和用塑料小筐扣着的饭菜,不看僧衣,就是一个生活很日常化的老人家。
30日一早,细雨迷蒙中来到城北实验小学,这间创办于光绪年间的老校,是汪曾祺深爱的母校“五小”,那一句“这是我的小学,我亲爱的,亲爱的小学!”曾使多少人泪目。这座“愿少年乘风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的城北小校园里,黄墙黑瓦,飞檐斗拱。汪老笔下的五小校歌“一个字都没动”,至今依然被孩子们传唱着。
今天也是北小喜庆的日子,校友王树兴与汪朗多次联系、筹备的汪曾祺少儿文学院今天成立。诗歌、朗诵,汪曾祺的作品在舞台上被师生演绎得淋漓尽致,汪朗兄妹挑选了一些书目赠送给学校,并捐了3万元发展基金。汪朗动情地说:“刚才唱歌的时候我流了很多眼泪,因为老头写得很形象:孩子们使劲唱的时候,像玻璃一样的声音,震得树叶和屋瓦好像都在唱歌。刚才我又找到了相同的感觉。”他说:“90多年前我的父亲汪曾祺在这里接受了六年扎实的现代教育,培养了他文学的初步兴趣,没有五小的经历也不会有汪曾祺日后的文学成就。父亲生前对城北小学有很深的感情,作为后人我们有责任把这份感情继承下去。这次是我妹妹选的书目,基金出自老头的稿费。”
汪曾祺曾说:“我是在水边长大的。水影响了我的性格,也影响了我作品的风格。”连续几日沉浸在水乡小城,一路走走停停,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汪曾祺笔下的场景。只要你读过汪曾祺,看到这些店铺,你的记忆之门就会打开,眼前出现的各色人物,音容笑貌真切动人。一菜一掌故,一花一世界,如同穿越到旧时光的人间烟火之中,最终到达的已经不是地理上的高邮,而是童真和感动。文/本报记者李喆
汪朗谈老头
“他的文字表达
早早就过关了”
28日午饭后,诸位嘉宾和“青睐”团员围坐在汪味馆二楼,听汪朗谈他家亲爱的老头汪曾祺。
我们也纳闷他的时间都从哪儿来的,原来不以为然,后来一想,他每天各种事情一堆,还能写出那么多东西,而且显得非常心平气和,关键是他时间安排得比较好。另外就是他写作的效率非常高。他写东西有一习惯,先想,想通了再落笔。他每天真正的写作时间大概也就两三个小时。有时候他端一个茶杯,喝一口愣一会儿。我说就跟老僧入定似的。我妹妹说老头又直眉瞪眼了。这时候他谁都不理。想完了就开始写。他写东西非常流畅,中间没有什么打磕巴的时候,一般一遍就成稿了,不像我写东西开一个头就两三钟头是吧?原来用稿纸,得撕半沓子,他不会干这个的。
他没太教过我们,因为他觉得我们不是干这行的。他认为文学不是教出来的。这么多年,他给我改过一篇作文,还有一个标题。
他认为我们不是干这行的料,用他的话说就是不是嗑这棵树的虫儿。这话开始不是指我们,是说总来我们家的一个所谓文学青年,最后给老头说烦了就给他约法三章:第一我不是你的老师,你也不是我学生;第二,你不许在外边说你是我学生;第三以后我不给你看稿子。因为他看了半天,实在觉得他出不来,聊天时就说他不是嗑这棵树的虫儿。他没和我们说我们也知道,我们也不是嗑这棵树的虫儿。
他平常会讲一讲他读书写作的体会,你能从中悟出一些东西来。他读韩愈的文章,说其中有文与气的感悟,他文章里也说过,但是他会专门拎出来跟你谈一谈。他不是教育你,就是谈他自己的体会。看了南朝沈约有关音韵的文章说,一般做文章或写诗词,要前有浮声后有切响,平仄要协调。他的文字表达早早就过关了,之后就是如何使用的问题。
我们家的一个特点就是没大没小,但只限于跟老头,跟我妈就不敢,我妈管得比较严,老头比较好欺负。我印象里跟我从来没有急过。他还有一个明显的优点,绝对不会把外边受的气带回家,一次都没有。有一段他特别不痛快,回家喝完酒就撒酒疯,说今后再不写东西了,拿菜刀说我要剁指明志,然后就在那儿画画,画的很多是八大山人的风格,自己把气儿出了就好一点。
那时候我在工厂,我写信给他做思想工作,我说我相信你没有什么问题。他还挺接受我。在家里也慢慢地给他排解,排解不了就高压:“老头不许这样!”
我们家挺讲亲情的。他那时候被弄去扛煤,弄得一身全是煤。我记得特清楚,他的棉毛裤回来洗,先在盆里泡,一会儿盆底就是一层黑末子。后来我妈怕我们受牵连,因为我比较大,她就和我讲,讲老头的历史问题、右派问题什么的,目的就是让我明白必要时候要划清界限。我当时也是一根筋,就说你在这儿说我,干吗他回来你还天天给他买酒喝买肉吃的?我妈说你是你我是我。我说咱们相信群众相信党,什么时候给他做了结论,说他是反动分子要划清界限再说,反正现在是没法划。他那时候在家确实没受什么歧视。实际上“文化革命”好多人是因为家里头造反了,最后的一根稻草不存在了,自杀的多数因为此。
他原来唱昆曲,京戏也还行,后来他的牙掉得差不多了,跑风漏气,就不怎么唱了。他老吹牛,说自己嗓子特好,但从来没听他唱过。他可能觉得我们不懂,他也犯不上。
我觉得现在年轻人喜欢他的作品,一个是他的东西有意美化生活,让人看着不难受。因为大家的压力都比较大,更多的想通过阅读文学作品增加一些知识,让自己的心灵平和,他的作品比较契合这样一种心理。再有他的作品能看出中国文字的魅力,简简单单的表述方式写得清清楚楚。他的作品不深,但是很精致。他自己对此有追求,每一个词的使用都有格。
但他平时说话只是说一般的话,写作就习惯性地变成那样的表述方式。在家里他也不是老有话,聊天聊到他感兴趣的才说。老家的事他不怎么说,说到西南联大他就来劲了。他细节记得特别清楚,把当时的场景,包括当时人说话的语调全都能复述出来,逗得你捧腹大笑。他什么都能学出来,包括方言。
水,漫过高邮史,也漫过汪曾祺
◎杨早(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这是二十年间,第四次去高邮。每次回去,心情都大不同,收获也大不同。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去高邮肯定不是出于旅游景点的吸引,毕竟扬州、苏州、南京这些重点旅游城市都离得不远,到高邮也还没有火车。不管是对于“青睐”的团队,还是我带去的三位研究生,他们的寻访都与“汪曾祺”有关。“古有秦少游,今有汪曾祺”本是高邮的两张名片,而汪曾祺在当下的阅读热度,正在方兴未艾。恰好他又是我定义的“城市传记作者”。不知有多少“汪迷”、汪曾祺研究者心心念念,想亲身来看一看《受戒》中明海出家的菩提庵,《大淖记事》中的大淖,《异秉》里王二卖熏烧的保全堂,《戴车匠》《八千岁》里的老街,《徙》里高北溟执教的五小……或许看了之后,多少会有些失望,但正如“顶级汪迷”苏北所言,小说里的地名与人物立时变得鲜活起来,不再是凭空想象。
而我的身份,比较多重。我既是一个汪曾祺的研究者,也算是高邮流散在外的子孙。虽然从小没在高邮呆过,但户口簿、学生证上明晃晃的“籍贯:江苏高邮”总是一种印记与提醒。
1987年,生长在四川的父亲头次回高邮。当时汪曾祺自然已是文学名家,但还没有今日的地位。因此父亲去高邮,还是为了追寻从小在曾祖母、祖父、三祖父口中听得太多的故乡。他在游记里写道:
站在汽车站前面的公路上,往南,可望见建于明万历年间的净土寺塔;往东,可望见文游台。西面有三条马路通向城内:居中一条通至北门口,两旁是机关、住宅和商店,可算作新城的中心。北边的一条环城而行,接通继续北上的公路。南边那条马路通向旧城东门。三条马路都是新修筑的,我挑了南边那条路进城。
城门口是县立中学,似颇大,未入。过县立小学(今名实验小学),记得父亲说过他曾在此就读,便入内看了看。房屋大抵还是解放前或五十年代所建,没有什么新的气象。
父亲看到的高邮,三十二年来,变化当然巨大,但旧城格局仍在。他那年去高邮,最想看的是造成这座“盂城”(高邮县城低于运河与高邮湖水面,形似覆盆而得此名)的大运河,只因“祖母在世时常常说起,运河高邮段河床高于街面,发大水时河面竟与城墙一般儿高,一旦堤溃,水头势不可挡,淹至屋檐。人们只好蹲踞在迭起的八仙桌上,或坐进洗澡的大木盆,随水漂去。结局可想”。
这次看运河故道,夕阳西下,渔舟二三,波光映日,柳影婆娑,于清风碧草中徜徉,大略很难想象1931年大水决口时城为泽国,人为鱼鳖的凄惶图景。只是我每逢走到运河堤上,总会想起父亲当年在此的“招魂”:“魂兮归来,祖父!魂兮归来,祖母!魂兮归来,絅叔!你们远离故乡,颠沛流离,饱经苦难。愿你们魂归故土,永得安宁!”
关于那段家史,也是大时代中平凡家庭的常见“运命”,不必细说。此次去高邮,我想解决的一个主要问题,就是何以清末至民国,总是发生“保堤”“保坝”之争。
据新编《高邮县志》,自明万历十九年(1591)至民国三十七年(1948)的357年间,高邮共发生127次较大水灾,平均不到三年就发生一次。苏北淮河流域一带经济、文化的发展,一直无法追赶苏南,最大的原因就是水灾频繁,里下河农民连种稻也只敢选“三十子”“吓一跳”这样的品种,这类稻种收获期早(五月底我们在菱塘一带已经见到早稻收割),稻秆高,但产量很低。里下河长年选种这类早稻,只为了避开夏天很可能爆发的水灾。
而且,高邮等地的水灾,不仅仅是天灾与地形所致,还跟河官、盐官之争有关。河官要保田安民,主张尽早尽快泄洪,而盐官与盐商为了保证北上的漕运,始终要保证大运河的水量。一到多雨季节,这种冲突就会异常剧烈。一旦高邮湖水与运河上游暴涨,就有可能引致“淮水归海”的决策——说穿了就是让大水漫过高邮、兴化等地,流入黄海。至于这一带的田地房舍,人口牲畜,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一般人读汪曾祺,很容易留意到他的文字里有大量水的意象,汪曾祺自己也说:“我的家乡是一个水乡,我是在水边长大的,耳目之所接,无非是水。水影响了我的性格,也影响了我的作品的风格。”但汪曾祺也在《自报家门》说明“我们那里的水平常总是柔软的,平和的,静静地流着”,然而“水有时是汹涌澎湃的”。高邮的水,暴烈起来让人难以想象。因此“水”对高邮地域文化性格的影响,必然是双重的,既有柔软、平和、沉静的一面,也有变动、激越、无常的一面。
比如我们这次去清水潭度假村,看到的都是水平如镜,千鸟翔集,林壑幽深,曲径勾画,谁能想到,自北宋到民国,这里是运河堤防最险之处,历代记叙不绝如缕,明万历年间,高邮州判官罗文翰为保大堤,被洪水吞没,州民集资建有罗公祠以为纪念。同治五年(1806),清水潭大决,决口宽达三百八十余丈(1200多米),二十里范围内人船无一幸免。汪曾祺的曾外祖父谈人格有《清水潭决纪事》记叙此事:“可怜千万村,浊浪迷高低。富家得船去,余劫归犬鸡。贫者不及迁,汩没如凫鹥。”
像这样的例子,在高邮历史上不知道有多少。实地访察之后,我终于更能明白与体会“水”之于高邮的意义。作为一名研究者,要理解高邮,理解汪曾祺,如果没有这种“跳出来”的眼界,我想还不能全面地理解汪曾祺笔下的“水乡”意蕴。爱好者当然可能集中心神于追寻美,体味美,但看见一些历史的惨烈之处,正如“乐景写哀,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或许更能珍惜汪曾祺笔下的诗意与温情。
汪老,荸荠庵永远留在《受戒》里了
◎杨晓光
喜欢汪曾祺的《受戒》。用汪朗的话说,“《受戒》写的其实是破戒,老爷子藏了点小坏。”写的是小和尚明海受戒,其实是描摹当时乡下寺庙的日常——讨老婆,喝酒,吃肉,杀猪,打牌,攒钱,买房子买地。嗯,就是戒条上有的,全都可以不当回事,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当和尚,是职业,跟做泥瓦匠、劁猪匠一样。明海顶着脑袋上的新戒疤坐船回荸荠庵,撑船的英子问他:“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明海的眼睛鼓得大大的,小声说“要——”如此“毁僧谤佛”,《受戒》却写得鲜活生动,非常可爱。芦苇荡里,明海和英子,一对情窦初开、私订终身的小儿女,永远定格了我们对于大运河水乡的浪漫想象。
1937年,17岁的汪曾祺逃难躲进庵赵庄,借住在菩提庵(村民们叫作荸荠庵),一边准备复习考大学,一边读小说。43年后,他发表了小说《受戒》。他说,这是他做的一个梦。
70多年之后,那水乡、那庵赵庄、那荸荠庵、那明海和英子的世界,都还在么?
我们很俗,爱汪老爱到姥姥家。母鸡多年前下了一个好蛋,多年后,吃蛋的人还非要去看看母鸡下蛋的地方。
跟着汪朗,跟着超级汪迷苏北、王树兴、杨早、王道,我们走进了庵赵庄。
那个荸荠庵还在,哦,应该说是改革开放后恢复起来的,现在叫菩提寺了,就是一个农家院,只不过多了佛像和香炉,很简陋。只有一个老和尚智隆,86岁了。我们见到他时,混浊的大背心,趿拉着鞋,和村里的老头没啥区别。还是他的闺女过来帮他套上黄色的僧衣,看上去才比较“职业”了。菩提寺的小院里,晒着刚收获的菜籽和豆子,他的妻子和女儿在忙活着。
《受戒》里写的荸荠庵,门前一条河,依稀还有模样,旁边一个打谷场,看不出来了,荸荠庵里的天井、假山石、白果树、高大的柳树、大殿、厢房什么的,统统不见了。菩提庵原来有六个和尚,能放“半台焰口”(放焰口就是为亡灵超度)现在只有一个智隆,半台焰口?半台的半台也放不成了。
智隆就是庵赵庄的人,一家四代吃斋念佛。他还算是村里的文化人。小时候,在爸爸的督导下念过7年书,“《诗经》《论语》《孟子》都读过,还每天写帖”。但是,他一直没有出家。直到他62岁,去甘肃永明寺受戒,正式出家,有了主持寺庙的执照。回来和村里商量,恢复菩提庵。按照他取得的“资格证书”,菩提庵升格为菩提寺了。这之前,菩提庵已经成为小学校很多年。“要感谢邓小平的百花齐放”,智隆由衷地说。
如今,在这乡下的小庙里,佛事多是做超度的,拜的都是地藏王菩萨,和当年汪曾祺写《受戒》时一样。不一样的是,以前,荸荠庵有土地,雇人耕种,还可以放债,和一个地主差不多。庵里的账目往来很多,专门有个明白的和尚管账。现在打理这个简陋的小庙,“一年要大几千”,光靠地里的庄稼不行,庙太小,平日也没啥香火,就指着做法事的收入。智隆的女儿说:“别看他86岁了,身体好着呢,一听说有人请他去做法事,跑得快着呢。”这个小庙,全靠智隆一家人的劳作,要不,智隆的妻子说,她是这家的佣人呢。智隆想把小庙传给同样吃素的儿子,儿子并不想接班,这是智隆比较闹心的一件事,菩萨也帮不上忙。
算了算,86岁的智隆,在汪曾祺来庵赵庄避难那一年才4岁。他当然不是明海,也没有明海聪明伶俐。但他知道汪曾祺,虽然并没读过他的小说。我们的拜访,是这个小庙来过的最远最多的客人。他准备在菩萨面前拜拜,念念经,为那个写了庵赵庄、菩提庵叫汪曾祺的作家好好超度。
出了慧园寺,我们有些失望,它太简陋了,如果当初荸荠庵就这个样儿,汪老还能写出《受戒》么?但是,我们也踏实了。运河千载,悠悠流过,这里的人们还是那样生活。人死了,需要超度,就会有和尚做法事。和尚和老师一样,是一种职业。吃素、把斋、念经、超度,和农民撒种、除草、打药、收获一样,是基本的敬业。
西斜的太阳照在明晃晃的稻田里,菩提寺外的树荫下,我们坐成一排,朗读起《受戒》……
(本版摄影/李建新“青睐”团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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