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来袭下的书斋日常
陈平原
夏晓虹
陈平原(左)夏晓虹伉俪
2019年在“陈平原书展”合影
编者按:疫情汹汹,战“疫”正酣,医护一线内外的朋友们同声相求,同此一心。本版今日刊发“疫情之下的书斋生活”专版,特邀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平原、夏晓虹伉俪撰稿,描述新鲜的网课教学和真切的居家写作生活,记下疫情期间学者书斋的点滴印记。
陈平原:我的第一次网课:临老学绣花
教了几十年书,课前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为什么?就因为“临老学绣花,困难还是挺大的”——这是我在《借“研究学术”来解决“思想苦闷”》(《新京报》2020年2月17日app)结尾提及的。按照北大的课程安排,今天是我第一次上网课。
疫情远未结束,随时可能因返城人潮而重新蔓延开去,这个时候,隔离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企业亟须开工,学校相对灵活,于是,“延期不返校,延期不停教”便成了适时的指令。好在这学期我讲的是研究生专题课,所谓“线上教学”及“远程指导”,难度相对来说小多了。
在年轻教授是小菜一碟,可对于老眼昏花的我来说,学习新技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学校推荐了好几种线上教学软件,那么复杂,我一看就头晕。在助教的协助下,最终我选择了比较容易操作的“企业微信”。大前天下载相关软件,前天通知选课学生,昨天内部演示——还是不放心,在微信群里贴上我的三篇文章,告知万一网络不给力或我操作失误,你们就自己阅读算了。因为,昨天开学第一天,无数网课一拥而上,好多平台都崩盘了。看在我操作水平低下的份上,希望今天平安无事。
十点的课,八点我就开始忙碌,一会儿摆弄手机,调整角度;一会儿布置背景,温习讲稿。起起坐坐,茶都泡了三四遍,终于可以正式上线。好在事先排练过,而且人也不算太笨,熟记流程,没有按错一个键。先用“群直播”讲了一节课,再用“会议邀请”与四十位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同学对话——除了一位网络状态不佳,一位麦克风发不出声,其他都表示没有问题。唯一的遗憾是,课后有学生希望重听,才晓得我本该按下“直播结束后可观看回放”。
虽然磕磕碰碰,课后还是很得意——不是新技术运用娴熟,也不是新课程设计精彩,而是远隔千山万水,在疫情如此严重的关键时刻,师生们用这种形式互相问候,温暖之外,也很励志——这或许正是有关部门要求“停课不停学”的深意所在。
2020年2月18日
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夏晓虹:前事今情芳邻守望
再次登机前,他如实填报了曾有
咳嗽症状,立刻被带到一个小房间
今天是2月20日,回望一个月前的这个日子,恍如隔世。
1月20日晚,因几家中意的淮扬餐馆都订不到包间,我们最后到离家较近的丹江渔村与学生聚餐。这是一家连锁的湖北菜馆,生意很好,当晚我们在隔壁延伸出来的包间里就座。其中Z女士因保姆回家过年,带上了一岁多的孩子,女娃说话的语气与饭后的跑动,增加了席间的欢乐。此时绝对料想不到,湖北以至全国的状况随即突变。钟南山院士在当晚接受采访时已确认,武汉的新型冠状病毒存在人传人现象。
2003年“非典”蔓延的记忆犹新,次日城市的气氛已明显紧张。而每年照例要来北京和我们一起过春节的台湾朋友,也是我们的邻居M一家,除了先前到达的妹妹,姐姐和她的儿子L君今天也分别从台北与纽约飞来。偏偏美国今年流感格外严重,不知是否因为中招,L君抵京后即出现感冒症状,咳嗽发烧。但到底是年轻人抵抗力强,第三日就已痊愈,还抓紧时间去吃了他最喜欢的羊肉汤。
由于与陈平原一道受邀参加3月下旬将在香港举行的一个文学大赛颁奖典礼,而我的往来港澳通行证已过期,需要重新申请。此事自然宜早不宜迟,于是和前晚同席的W君相约,22日下午他打车过来,我们一起去阜成路的海淀区出入境接待大厅申办。那里算是公共场所,我特意戴上了口罩。W君没准备,我多带了一个给他,他表示不需要。进入大厅,一反以前每次来时的人潮涌动,里面空空荡荡,无论照相还是柜台办理,都不必等候。当时预定2月6日通行证会快递到家,却至今没有消息,应该是由于香港已经封关了吧。当然,我们随后也得到了颁奖会延迟的通知。
22日还可以记述的是,上午有两位已经工作多年的学生来家里,其中一位后来打电话说,她觉得很幸运,今年大概只有她们两人来拜过年。晚上,L夫妇突然造访,并送来一盆巨大的蝴蝶兰,以祝贺我们捐出120箱书,家里应当很整洁宽敞了。结果虽不免令他们失望,但盛开的紫色花瓣,确实让我们拥挤的客厅顿时春意融融。
23日,上午得知武汉封城,形势显然越发严峻。台湾朋友的车可以上路了。她们要去中国银行办手续,我也恰好有一张支票未兑付,担心日后公共场所更不安全,于是赶快一同前往。营业厅里没有其他顾客,扑鼻而来的是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应我的要求,朋友的车还专门开到中央财经大学,把一些年货送给我妹妹。起初门卫不放行,经说明关系并声称来过多次,才允许登记后进入。
当天,20日晚参加聚餐的Z夫妇又带着孩子,送来一个可以降糖的电饭煲。Z以前是平原的学生,湖北人,本来准备过年回家看望父母。我说:幸好没走,否则开学就回不来了。
24日就是除夕。晚上在M家吃年夜饭,菜肴是合作准备的,也算丰盛,还开了大瓶的美国威士忌。但疫情当前,话题不免沉重。并且,手机中关于武汉肺炎的各种消息与传言,也让人忧心忡忡。
26日即初二,原本约定中午到泰康之家燕园养老院,与Q君及W、Z夫妇聚餐,此前一直在联络、期待中。25日中午接到W君的电话,通知院方已禁止非亲属探访,故明日的聚会只得取消。而从初二开始,那里也开始封园,人员只出不进。
当日下午又请台湾朋友开车,去学生Z那里取口罩等物。Z未知先觉,竟然在不久前购买了一箱N95口罩,因此慷慨地分给我10个。其实从随后疫情的发展看,他们的口罩也并不算多。出门前,我们已凭往年的经验料定,春节期间,北京交通肯定顺畅。但这次街上的车量稀少,行人寥落,异常冷清,还是让我心寒。
每年初一例行的家庭聚餐被迫取消,初五在建国门悦府酒楼宴请朋友的订餐也提前解约。既然不能外出吃饭,一连几天,我们每晚都到M家就餐。
29日是L君预订回纽约的日子。当天,美联航已宣布停飞往返中国的很多航班。L君买的是东航的机票,不受影响,只是需要到上海转机。再次登机前,他如实填报了曾有咳嗽症状,立刻被带到一个小房间,由全副武装的医护工作者检查、询问了半天,差点误机。而他自己也一路戴着口罩,度过了难熬的十多个小时。最重要的是,2月1日,美国政府宣布,暂时禁止14天内到过中国的外国人入境。L君很庆幸他及时回到了纽约。
原本打算2月2日返台的M家姐姐,也一直在担心航班取消问题。况且,在北京不能出门,已很无聊。28日韩国首尔航空公司宣布停飞赴北京等地航线,更让这种忧虑逐渐变为现实。眼看着“中华航空”飞台北的班次在减少,她终于改签了机票。30日回到台湾后,其所在大学立即通知她自主健康管理两周,不要来学校。
妹妹的迟走则是因仍想观望一下情况会否好转,却还是比原先预订的3月10日离京提前了一个多月。2月4日出发时,我去送行,看到她严阵以待,随身携带了酒精消毒液和干洗手(前者在机场安检时没通过),戴好了防护严密的N95口罩。事后得知,她乘坐的已经换为小机型的航班只有40名旅客,后面一排排座位都空无一人,机舱里气氛压抑,一片沉寂。告别时,她问我:“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呀?”我不知如何回答。她在冰箱里留下很多食物,甚至说,想吃一个煎荷包蛋,都觉得在物资艰困时期,应该省给我们而放弃。虽然并不情愿这么早归去,最终她还是觉得很幸运,因为2月6日之后从大陆回台的旅客,都要接受带有强制性的两周检疫或隔离,由里长或卫生主管机关每天打电话询问或用电子手机监控,这比她早两天回去的自主管理待遇差多了。
邻居间的彼此关心
让我对人性本善不致失去信心
说到物资艰困,为了遵守“不出门”的防疫要求,1月20日之后,我们已不再去超市购物。此前的积存,加上M家妹妹的网购补货,春节期间倒也不愁吃喝。只是,网购人数太多,很快便供不应求。而小区自27日起,也遵照上级指示,开始实行封闭式管理,所有外来人员一概不准入内。买菜于是成为难题。恰在此时,年前已经关闭的小菜店又重新开张,主人换成了一对带孩子的年轻夫妇,购物小票显示,这是生鲜超市总店下的门店。起初只供应蔬菜,后在住户不断的询问下,店主不但是有求必应,专门代为采购,而且日常经营的品种也越来越多,调料、肉蛋及冷冻食品已是应有尽有。对一些希望送货上门的住户也尽量满足要求,主人的辛苦可想而知。有了这家小店,确实保证了我们可以足不出小区。
除食品外,由于需求量骤然激增,防疫物资一直都处于短缺状态。如按照要求,出门必须戴口罩。学生Z赠送了第一批口罩。1月31日,我们又接到原东京大学教授TJ君的电子邮件。他听说北京现在很难买到口罩,东京池袋那里也卖光了,他所住的东京市郊多摩的药店还有售,因而问我们是否需要。我借机清点了家里的口罩存货,虽然现有的五六十个大多已经过期,但感觉还可以继续使用,便回信感谢他的关心,请他暂时不用寄来。没想到,近来日本的疫情也在急剧扩大,又轮到我们为他们担心了。此外,M走前,也留下了尽可能多的防护用品,包括她调制的小瓶干洗手与消毒酒精以及剩余的酒精棉片,还有非常宝贵的二十多只各种口罩。不料她回到台北后,台湾的口罩也开始推行每人每周两片的限购。按照健保卡的尾号,M家姐妹要排在不同的两天购买四片口罩,算起来损失一半,实在不划算,所以至今未去排队。这也使我颇感负疚。尽管不愿意打扰学生与朋友,但此后还是陆续收到了他们寄送的包括口罩在内的各种防护品,让我们在病毒肆虐的日子,始终感受到人间的温情。
而去年小区建立的微信业主群,在此期间也发挥了有效沟通的作用。虽则出现过年轻业主面对疫情,心理紧张,误信传言,在群中声称隔壁门道有人发病被隔离的不实信息,但更多的时候,这里还是交流有用资讯的平台。让我这个旁观者最感动的是,有位奶奶级的业主W,平日热心公益,她在群中发信,说要去医院复查,没有口罩,希望借两个,立刻有四位邻居应声。她去了其中一家,一下拿到20个口罩。随后,又有一位业主求助,也获得了邻居赠送的10只口罩。W也感恩回报,在群中征询需求者,将购买的大瓶酒精分享多人。在疫情未了、防疫物资紧缺之际,这些我相信多半互不相识的芳邻能够彼此关心,守望相助,也让我对人性本善不致失去信心。
小区封闭后,我也遇到过一件烦心事。正月十五刚过,我家的燃气壁挂炉突然出现故障,放不出热水,也就意味着地暖将停烧。重启无效,第二天一早打服务热线,在对方的指导下,我下载了微信,播放维修视频,折腾了许久,仍然无计可施,只好要求派师傅上门。我担心地提醒:“师傅会戴口罩吧?”对方保证口罩、鞋套一应俱全。而师傅快到时,也不放心地打电话问我:“小区里没有感染的吧?”他的活儿很快干完,原来是水泵里水垢太多,堵住了出口。我全程佩戴口罩,他走后,我赶快用酒精棉片擦拭签单的饭桌一角、师傅接触过的门把手和壁挂炉表面。如此互相提防,这在我还真是少有的经历。
还该说到小区的封闭管理。物业经理在微信群中说过“我们是小区的最后一道防线”这样暖心的话,他们也努力在做。元宵节后,返京人员增加,门卫的检查除了核实身份、确认无发热症状,还要登记回来的业主或租户从何处返京等信息,工作量骤增,员工相当辛苦。我曾出东南门,在十米外取过几次快递,进来时仍挨过两“枪”,检测体温后才放行,足见执勤者的认真与负责。
清点这一个月来的文字工作
居然还小有可说
在家闲居一月,加之已退休三年,本可以安心做饭乱翻书。但清点这一个月来的文字工作,居然还小有可说。所做约为四事:一是河南大学文学院主办了一份《汉语言文学研究》学术季刊,我从2011年起为其主持一个现定名为“近世文化研究”的专栏,每期组编两三篇论文。2月1日,将两篇经过修改的定稿发给了编辑部。二是去年应商务印书馆上海分馆的邀约,编了一本学术随笔集《抵达晚清》,书稿12月已发去,尚缺一篇《小引》,此时正好写出。小文2月5日完稿。三是去年年底前定稿的论文《晚清戏曲中的“新女儿”》已交给《中华文史论丛》,当时没有写提要与关键词,现在也趁机补上;并应编辑的要求,将全文转为繁体,且因需辨识引文中所用的异体字,而费时甚多。此事分两次,于2月6日、18日完成。四是2月10日起,又重新捡起去年5月在哈佛开头的《晚清北京女学人物考述》一文,终于完成其中关于陆嘉坤的一节。这位曾任北洋高等女学堂总教习的女性,履职未及一年,便患白喉病逝。联想晚清倡议设立上海女学会的吴孟班、参与《无锡白话报》编务与撰稿的裘毓芳,都因此疫过早谢世,前事今情,令人慨叹。
于是忍不住会想,这个月我们平安无事,但不知有多少家庭的生活就此改变。
2020年2月20-21日
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供图/夏晓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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