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乐寻源——走近复原和研究古代乐器的青年人
【到新时代新天地中去·古代乐器复原和研究者】
光明日报记者 殷泽昊 彭景晖
江苏沛县,汉城公园,歌风台巍然耸立。
两千多年前,刘邦置酒沛宫,与父老子弟共饮,席间酒酣,击筑咏诗:“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时光漫漫,《大风歌》流传千古,当年刘邦所击之筑,却一度失传。2010年,沛县民间手工艺人郝敬春成功复原十三弦筑,让千年前的乐器再度回归人们的视野。
郝敬春的弟子、南京晓庄学院音乐学院青年教师龚雪告诉记者,沛筑再度问世离不开海量文献梳理、各类文物研究、反复对比试错的工作。
这个过程,用了大概20年。
记者走访了不少从事古代乐器复原工作的青年人,在他们及前辈的故事里,品读到许多古代乐器或颠沛流离、或深埋历史尘埃的命运。
如今,沛筑、箜篌、方响、编钟、编磬、骨笛、瑟、篪、陶鼓都回来了!这些过去只存在于上古传说、历史文献、壁画遗迹的乐器,在乐器复原者和研究者努力下,正从不同的时空“穿越”到当代,再现国风古韵的灿烂辉煌,再述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这些青年人相信,古老的乐音能激活中华儿女血脉中尘封的记忆。
初遇
2015年4月的一天,在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博物馆,大学生鲁璐终于见到了几件心心念念的文物——汉代以前的箜篌。
在中国音乐学院国乐系学习期间,鲁璐曾在文献中看到“1996年,新疆且末考古发现两件木竖箜篌”的消息。从那时起,她的一个愿望就是未来能亲眼见到这些箜篌。临近毕业,鲁璐决定用这趟与箜篌的奔赴之旅告别学生时代。
眼望有千年历史的箜篌,鲁璐忍不住遐想:它们的主人是谁?他会用什么姿态、在什么场合演奏箜篌?他会演奏什么乐曲?……种种问题都无法解答。那时,年轻人没有想到,后来自己的职业生涯与箜篌紧紧地绑在了一起。如今,这位中国音乐学院国乐系的教师,最得意的一个“身份”便是“为箜篌奔走的躬行者”。
鲁璐给小学生上公益箜篌课。受访者供图
湖北随州叶家山出土的编钟。受访者供图
箜篌兴于汉、盛于唐,明末清初逐渐失传,直到20世纪初才重现于世。鲁璐当年见到的古代箜篌,结构简单,仅由几块胡杨木拼制。如今,箜篌在不断发展,结构更加复杂精细,艺术表现力更加强大。
尽管箜篌已脱离濒危状态,箜篌的兴衰沉浮史中仍有很多遗憾:古谱缺失、技法失传……每一种遗憾,都是鲁璐想尽力弥补的。“让箜篌再度兴盛就是我的使命,我要做的还有很多。”鲁璐说。
几乎每一个古乐器研究者都有类似的经历。湖北省博物馆陈列部主任曾攀第一次听到出土编钟的声响时,感觉“心里被清空了”。
撞木落,钟声起。2013年,在湖北省随州市博物馆的地下室里,曾攀和同事们正在为这套在叶家山考古发掘现场出土的编钟测音。曾攀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儿,因为他“听到了这套编钟重见天日后的第一声”。
那时,曾攀已在湖北省博物馆陈列部工作两年,在之前的工作中,编钟也是常见的研究对象。但这一次,千古钟声“敲”进他的心里,他对编钟之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测量到,这套西周时期的编钟组合共有十个音,包含周代音阶的骨干结构“羽”“宫”“角”“徵”,还在甬钟上测到了和谐的双音。“古人对音乐的掌握超乎我们的想象,这些编钟就是了解先秦时期中国人音乐生活的重要依据。”自那以后,曾攀把更多精力投入编钟乐律的研究中。
唤醒
以现今的技术水平,参考文献资料或出土文物,从器型上复原一件乐器并非难事,但“复原的乐器若是无法演奏、无人演奏,复原就没有意义”。这是古乐器复原研究者的共识。复现古代乐器的模样只是第一步,将它们“从沉睡中唤醒”,让更多人听到它们奏出的天籁才是最终目的。
“沛筑的复原与改良经历过无数次尝试。”龚雪回忆道。以出土文物为参照复原的沛筑音色生涩且音量很小。
鲁璐向学生讲述箜篌演奏技巧。受访者供图
河南博物院华夏古乐团的演出。
从左到右演奏的乐器依次是:曲项琵琶、箜篌、箫、笙、十三弦筝、五弦琵琶。受访者供图
那段时间,龚雪跟随师父走访了许多博物馆和音乐院校,请教了诸多领域的专家。他们团队最终解决了这些问题。他们在筑身内部增设音柱,在音梁上镶上铜条,在两侧增设发音孔,使音色更清亮饱满;将沛筑的面板、底板改为双弧面,扩大共鸣体,实现了对称共鸣,增大了音量。
“描述这个过程,也就两三句话,但我们试错的次数多到记不住。”龚雪说,改良是为了不断追求极致的音色,所以花费再多精力也值得。
同样要“唤醒”乐器,鲁璐面对的是不同的问题。
近年来,新疆且末、哈密等地区陆续出土了各个历史时期的箜篌。“这足以说明,历史上,在丝绸之路所辐射的地区,箜篌曾十分流行。现在,如果这些地方无人知箜篌、弹箜篌,是多么遗憾的事。”鲁璐说。
在她看来,让箜篌文化“回流”到箜篌曾经的兴盛之地,才算是箜篌“灵魂的回归”,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美妙。2017年,她再度来到新疆且末。这一次,她带上了心爱的箜篌。
为当地培养箜篌教师、给孩子们开设公益箜篌课堂……这些事,鲁璐已经坚持了六年,她播下的一颗颗种子正在生根发芽。“每当我看到当地学习箜篌的人越来越多,每当我得知又有孩子因为箜篌特长被高校录取,我都会无比激动。做了这些事,才算不忘历史,对得起自己热爱的箜篌艺术。”鲁璐说。
新声
每一种乐器都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当它们“穿越”到当代,这些乐器是否具备新的艺术生命呢?
曾攀介绍,编钟集中体现了先秦时期的礼乐文化。如何让编钟在当代生活中绽放光彩成了曾攀和同事们钻研的问题。
虽然人们还未在考古发掘中发现编钟的乐谱,曾攀依然对编钟的艺术化呈现充满信心:“以目前发现的古代编钟典型代表——曾侯乙编钟为例,它音色纯正、音准精确,音域跨越了五个半八度。这样的乐器无疑能驾驭多种风格、类型的乐曲。”
在编钟乐律和声学性能的研究中,编钟强大的音乐表现力不断给曾攀带来惊喜。在他看来,这就是中国古乐强大生命力的最好例证。
和编钟一样,箜篌和沛筑都有着乐谱缺失的遗憾,也面临演奏技法无从考证的问题。
“历史上描述箜篌的诗词倒不少,可惜没有箜篌乐谱传世。”鲁璐说,但这不影响她赋予这种古老乐器新的生命。
民乐专业出身的鲁璐,把所学知识和技巧运用到箜篌乐曲和演奏技法的开发中。鲁璐介绍,中国器乐文化的发展一脉相承,各种乐器的发展脉络总有交集,尤其是弦乐之间的关系会更紧密。因此,在乐曲和技法上向古筝、琵琶借鉴,同样可以让箜篌发挥它“二十三丝动紫皇”的魅力。
龚雪则从文献和汉画像石上寻找灵感,摸索沛筑的演奏技法,并移植或改编古曲、民歌,“为筑所用”。
我国古代的音乐文化丰富灿烂如磅礴江河,至今仍影响着中国人的音乐生活、审美取向和人文精神。每一件古代乐器被复原,就如同这江河一条曾经干涸的支流再度盈满。采访时,专家们感慨,是这些年轻的演奏者和研究者们,用青春年华参与并见证着一件件失传乐器的回归,江河壮丽,只因青春的涓涓细流充满生机。
(本期选题支持:苏 雁 王胜昔 夏 静 郭 超 张 锐)
《光明日报》(2023年07月25日 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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