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进事迹报告:一个一辈子没结过婚的男人
他是一个一辈子没有结过婚的男人,他生前是大同矿务局白洞矿医院的一名药剂师,他在28岁时收养了三个没爹没妈的孩子,那三个孩子是白洞矿“五九事故”遇难矿工王善金留下的血脉。1960年5月9日,白洞矿发生了瓦斯大爆炸,牺牲了684名矿工,迄今为止,是世界采煤史上最大的煤矿事故。王善金牺牲后的第五个年头儿,他的妻子一定是因为内心悲痛和艰难的生活压力,才身患绝症,永远的离开了自己的三个孩子——大喜、二喜、三喜。那是1965年7月,大喜才12岁,二喜10岁,三喜六岁,都还是流淌着鼻涕的顽童,他们的母亲在临终前,是怀着怎样的难受心情不忍离去,是怀着一颗多么不放心的心离开了他们?大喜、二喜、三喜,从母亲离开人世的那一刻起,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无人照顾的孤儿了。三个孩子虽然每人每月能领到12.50元工亡抚恤金,虽然被迁居在白洞矿托儿所里,虽然吃饭时要由哥哥领进职工大食堂,可他们毕竟还是孩子,毕竟还难以适应生活。12岁的大喜,还根本没有带孩子的能力,就开始带着两个弟弟往后生活了。但是,这是多么艰难的生活!孩子们能在那么艰难的生活中生活下去吗?最小的三喜,还没有大食堂吃饭的桌子高,还根本不懂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有时候,这个小孩子,哭闹着要大哥给他买肉菜,因为他还根本不懂,他的哥哥并不是不舍得给两个弟弟买肉菜,是那点儿不充裕的抚恤金根本不允许他们弟兄三个经常吃肉菜啊!每到这种时候,弟弟会哭成小泪人儿,哥哥则不吭声地掉眼泪,这是多么可怜的三个孩子,这是多么需要有一个大人来关爱的三个孩子啊!这样的情景,让大人们的心里是多么难受。可是,难受又能怎么办呢?1965年的冬天已然来临,塞北高原的矿区已是冰天雪地。一天中午,三个孩子裹着一团冷风,仍旧像往常一样急匆匆地走进了职工大食堂。每当那三个孩子走进大食堂的时候,工人们都不由得要看看那三个孩子。看什么?那是种种说不清的内心反应要让人们那样做。那时候的煤矿,是粗放型开采、粗放型劳动,煤矿工人很大一部分是从农村招来的农民,他们的农村形象又糅进了矿坑里的黑暗,他们不需要什么文化,他们也没有文化,只要有力气就行,所以那时的矿工队伍,给人的总体印象就是脏兮兮的受苦人,人们更直接地称他们是窑黑子,他们自己也称自己是窑黑子,这不是污蔑他们,也不是看不起他们,因为那毕竟是曾经的煤矿工人的一个时代特征。这样一来呢,煤矿上的机关工作人员和矿上的医护人员,就有了与煤矿工人截然不同的区别,特别是白洞矿保健站那名药剂师,他身材匀称,具有文静矜持的神态,还是全矿最优秀的乒乓球选手,应该说,在煤矿人群中,他当然就与众不同,他当然就是煤矿姑娘眼中的一个佼佼者。我们可以想象,当年,他若是想在煤矿上找一个好姑娘作老婆,那一定是很优先很容易的,但就是这样一个在找对象方面具备了优越条件的青年人——就是这个青年人,他收养了那三个可怜的孩子,也是那三个可怜的孩子,让他的一生具有了和别人的一生不一样的人生经历,因为收养了三个孤儿,他自己却一辈子没有谈过恋爱,一辈子没有结婚,这个一辈子没有结过婚的男人,叫韩凤庚。
韩凤庚出生在辽宁省义县一个乡村小学教员的家庭里,由于家庭熏陶,他从小喜欢学习,学到了比同龄孩子们更多的文化知识。他是一个具有着儒教思想的仁爱之士,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具有博爱胸怀的善良人。这来源于他母亲对他的影响。在他的一生中,无论忘记什么,他都不会忘记小时候母亲让他做过的一件事情。也许,就是那件事情,奠定了他一生做人的高尚品质。在他小的时候,有一年临近过年的时候,母亲把两双亲手缝制的新鞋交给他,一双让他穿,另一双让他送给他的一个小伙伴儿,那个小伙伴儿是一个穷孩子。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韩凤庚便穿着那样一双鞋走上了人生之路。那是一双特殊的鞋,是一双影响了他一生的鞋,他一生都没有脱掉过那双鞋。但他的母亲,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双用来怜悯穷孩子的鞋,对她的儿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那个重要的作用居然让她的儿子一辈子都没有结婚。韩凤庚是他们家仅有的一个儿子,他还有一个姐姐,他的父母、包括姐姐,都盼望他能娶妻生子,延续后代,但可惜的是,韩凤庚没有完成韩家的夙愿,直到他父母相继下世的时候,他都没有告诉父母他已经收养了三个可怜的孩子,他已经决定终生不娶,已经不能为韩家传宗接代了。这真是一个超出了人类想象的决定,这个决定,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多么痛苦,是多么艰难,又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如果母亲知道由于自己同情别人家一个可怜的孩子、给那个孩子做了一双过年要穿的新鞋就导致自己的儿子做出了一辈子都不结婚的重大决定的话,母亲还会做那样的一双鞋吗?但是,韩凤庚确确实实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树立起了他这一生要善到极善的人生品质。
这就是潜移默化。
多年以后,韩凤庚从抚新煤炭卫校毕业,被分派到大同矿务局白洞矿保健站,当了一名药剂师。他面容清秀,衣装整洁,以和煤矿人身穿脏兮兮的黑烂窑衣截然不同的姿态出现在煤矿里,就是这样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人,却让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在他日后的生命过程中,为了照顾三个工亡子弟,他居然一辈子没有结婚。这还得从1965年冬天说起,尽管距今已经半个世纪了,但那一切没有随着时间而消逝。
1965年12月的一天中午,工亡矿工王善金留在世上的三个孩子,大喜、二喜、三喜,裹着一团冷风,急匆匆地走进了职工大食堂。正在饭桌边吃饭、正要咬一口馒头的韩凤庚,突然把馒头停在嘴边,突然停止了咬馒头的动作,他两眼凝视着裹着一团冷风走进食堂的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颜面肮脏,衣衫不整,就是那种真正的没爹没妈的可怜孩子。整个白洞矿的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三个孩子的可怜身世。孩子们的父亲死于1960年的“五九事故”,五年以后,他们的母亲又不幸逝世。对于孩子们来说,这真正是雪上加霜。那时候,大喜12岁,二喜10岁,三喜六岁,他们住在大同城里,因为突然失去了母亲照顾,三个孩子简直就难以生存下去了。大喜也不过是一个12岁的孩子,从此,也只能带着两个弟弟生活,那种生活,其实就是瞎活。12岁的大喜,承担起了又当爹又当妈一家之主的责任,他每天都忙着生火做饭,搞得自己黑眉糊眼,忙乱不堪。他打粮买菜、洗衣做饭,做出的饭是生一顿熟一顿,弟兄三个也只能是饥一顿饱一顿地维持着生存。三个相依为命的孩子,引起了居民们的同情,邻居们把事情反映到街道干部那里,街道干部又跑到三十多公里外的白洞矿反映情况,引起了矿领导的重视,责成工会主席王丑牛多次进城了解情况,并很快办妥了户籍和其他手续,把三个孩子接到了白洞矿,安置在煤矿托儿所里,吃饭在职工大食堂,每个孩子每个月要交给食堂八块钱伙食费,每个月的饭票由大喜掌管着,如果不节制花饭票的话,到了后半月没有饭票了,就得饿肚子,所以大喜总是因为小弟弟要肉菜吃而感到为难。说到底,孩子们的日常生活,不还是需要有一个大人来照管吗?可是,要照管这三个孩子的大人,应该是谁呢?谁曾经想过要当这样的一个大人呢?也许有人这么想过,但细想想,又确实难以办到。
三个孩子,在走进大食堂的那一刻,食堂里的人们都会向他们投去伤感的目光,这目光中,当然就有青年小伙子韩凤庚的目光,他的目光是比所有人的目光都更具有深沉含义和动情的灼光。
三个孩子,衣衫褴褛,颜面肮脏,在走进大食堂的时候,总是排列出一列纵队,第一个是大喜,然后是二喜和三喜,从大往小,台阶似的向下排列,也台阶似的把大人们的心一下一下地往下揪,揪得人心真是难受。大喜神态沉静,同时又有一点儿经历过艰难锻炼的成熟样子,但那种成熟里毕竟透出一种稚气。二喜不抬头地跟在哥哥后面,像是有几分羞涩,几分紧张,还有几分忧郁。三喜这个六岁的孩子,还什么都不懂,总是好奇地瞅瞅这里,看看那里,走一步就提一下裤子,还不住地抬起棉袄袖子擦一下鼻涕。大喜和二喜平时在矿上的子弟学校读书,三喜在托儿所里和孩子们玩耍,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喜就到托儿所里把弟弟领出来,领到大食堂里,尽管这样的日子已经比在城里时的日子好多了,但说到底,没有大人照顾的孩子,不是让人见了以后还是很伤心很难受吗?对于三喜来说,心里最难受的时候,就是每天傍晚时分,那些有爸爸有妈妈的孩子们,都被爸爸和妈妈接走了,只有他没人接,只有他被孤独地留在了托儿所里,要和两个哥哥在托儿所里过夜,孩子们知道自己是没有家的孩子。在无数个夜晚,当他们想象着有爹有妈的孩子在家里和父母说说笑笑甚至是撒娇吵闹的时候,三个孩子的心里是多么寂寞、多么痛苦?这三个可怜的孩子啊,在那些没有大人照顾的长夜里,在那些思念着父母假使能突然出现的长夜里,曾经多少次搂抱在一起,抱头哭泣!
也许,还没有搞过对象、还没有娶妻结婚、还没有和妻子温存之后生育下孩子的韩凤庚,已经从那三个可怜孩子的身世体会出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抑或是体会出了失去父母的孩子那种天真的、希望有一天失去的父亲又突然回到他们身边的焦灼的想象是多么折磨孩子们的心而诞生了一个大人的义举,从而促使他要去关爱那三个孩子呢?那时候,他真的很心疼那三个孩子,但他并没有明确的最终目标,他只想照顾一下那三个孩子,给那三个孩子一点儿大人的温暖和关爱。这种想象,来源于他母亲对他人格的影响,来源于小时候的那双鞋子。他静静地注视着孩子们的一举一动,孩子们的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在揪扯着他年轻善良的心。有一天中午,他在买饭的时候,多要了三个馒头,又要了两份最贵的肉菜。炊事员奇怪地问:“小韩,你的饭量咋突然增加了?”韩凤庚微笑了一下,甚至有几分羞涩地端起饭菜走了。他选择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两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食堂大门,等待着那三个孩子。他朦胧的内心有几分激动,他真的没往远处想,真的没想到,这一等,居然等来了他的一次人生的巨变,使他变成了一个一辈子都没有结过婚的男人。
他没有想到,三个孩子没有想到,全矿的人都没有想到,但没有想到的事情,就这样伴随着他从青年开始,直至生命结束。这是一个多么漫长、多么难以想象的生命过程啊!在这过程中,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经历了多少委屈,谁能知道?
就在他多买了许多饭菜的这天中午之前,他曾经很多次地接近孩子们,曾经很友好地和孩子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儿,他是读书人出身,他知道孩子是有自尊心的,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内心会更敏感,自尊心会更强,所以他得循序渐进地接近孩子,让孩子们对他亲切起来,对他消除掉因为自卑而产生的朦朦胧胧的被同情和可能刺伤自尊心的受侮辱的感觉,他想关爱一下那三个孩子,但必须得奠定好关爱的基础。果然不出所料,当他呼叫孩子们的时候,孩子们不过去,当他把那些食堂里最好的饭菜端到孩子们的饭桌上时,孩子们只是咽着口水、但却表现出倔强的样子说:“不要。”
他微笑着跟孩子们说,吃吧吃吧,你们吃我的,我也吃你们的,咱们交换着吃。三个孩子疑惑地看着韩凤庚,那种疑惑的表情分明在说:你为什么总要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总要让我们吃你买的饭菜?
韩凤庚把炒肉片推在三喜面前,笑着说,这是叔叔专门给你买的,趁热乎吃吧,凉了就不香了,就不好吃了,等你长大了,挣了钱,也给叔叔买炒肉片,叔叔也吃你买的炒肉片还不行吗?
三喜看看大哥二哥,两个哥哥没有给他暗示,没有暗示他让他吃别人的东西,所以他不吃。
弟兄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动筷子。尽管孩子们生活拮据,尽管孩子们想吃炒肉片,但他们不会随便吃别人的东西,因为穷困的日子已经培育了三个孩子钢骨般的内心,他们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的施舍。
韩凤庚仍然微笑着说,你们别客气了,咱们都在一起吃过好多次饭了,咱们早就熟悉了,你们吃呀,你们咋不吃呢?韩凤庚看见孩子们渐渐地和他微笑起来,而且是解除了戒备的那种微笑,他觉得时机已到,就端起盘子,先给三喜碗里拨了一些炒肉片,然后又给二喜拨,又给大喜拨,他一边往孩子们碗里拨肉片,一边温情地说:“吃吧吃吧,这菜是我专门给你们买的。我姓韩,在咱们矿保健站当药剂师,你们以后要是有个头疼脑热啥的,我还能给你们闹点药吃呢。”他的微笑和温情,让孩子们感到无比高兴无比愉快,这也是他们失去了母亲之后,得到的第一个大人最直接的温情和关爱。孩子们不再拒绝这种温情了,开始大口大口地嚼着肉片,吃得嘴唇油糊糊的。韩凤庚看见孩子们那么高兴地吃着炒肉片,自己也高兴起来。他高兴地说:“我老家是东北的,离这儿很远很远,身边也没个亲人,看见你们总是觉得很亲呢,以后,你们要是有需要大人帮忙的事儿,就去医院找我,或者到我宿舍去找我,你们就管我叫韩叔叔好吗?”
没承想啊,这以后的半个世纪里,三个孩子居然一直呼唤着韩叔叔,在韩叔叔的呵护下,长大成人,成家立业。
就是从那天中午起,他们拉近了彼此间的关系,虽然是在大食堂吃饭,但他们的每顿饭都要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吃。有时候孩子们先来了,三喜就会焦急地问大哥,韩叔叔咋还没来,韩叔叔去哪儿了,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二喜则站在大门口,迎着寒风,眼巴巴地望着韩叔叔要来的方向,盼望看到韩叔叔的身影。如果韩叔叔先来了,他就告诉卖饭的炊事员,一定要给孩子们留下一份当天最好的菜。他们已经感情亲密得难舍难分了。矿上的人们,也都知道他们很亲热地相聚在一起了。韩凤庚住在保健站的单身宿舍里,他经常邀请孩子们到他宿舍去玩耍,给孩子们辅导功课,和孩子们下跳棋、打羽毛球、玩游戏……每到星期天,孩子们不叫自到,他们来这里寻找大人,他们也要像其他孩子一样,要和自己亲爱的大人欢度快乐的星期天。在孩子们心里,韩叔叔的宿舍,就是他们的一个温暖欢乐的家。
孩子们管韩凤庚叫韩叔叔,叫得很亲切。韩叔叔说,走,打乒乓球去,孩子们就跟着他打乒乓球去。韩叔叔说,走,到山里捉叫蚂蚱去,三个孩子就欢蹦乱跳地跟着他走进山里,在灌木丛里捉叫蚂蚱。韩叔叔给孩子们买了花皮球,跟孩子们比赛拍皮球,别的孩子也跟着玩,人们就说韩凤庚真是个孩子王,你看他和孩子们玩得多有趣多认真,有时候竟然因为谁拍了多少皮球数吵起嘴来。到了吃饭时间,韩叔叔就率领着三个孩子到食堂去吃饭。白天的时候,大喜二喜去学校上学了,三喜就在托儿所里和孩子们玩耍。可到了傍晚时候,其他孩子都让父母接走了,托儿所里就只剩下三喜自己了,三喜总是在目送走最后一个孩子后,就显出很可怜很孤独的样子,默默地坐在滑梯顶端,伸长脖子往院墙外面望,就好像鸟窝里的小鸟儿要把头伸向飞来的母雀。每当三喜忽然看见韩叔叔时,就从滑梯上嗖一下滑下来冲向韩叔叔,韩叔叔就顺势把孩子抱起来,又举向空中。三喜搂住韩叔叔的脖子说:“叔叔,别的孩子都让爸爸妈妈接走了,可没人接我,叔叔以后也来接我吧。”
韩叔叔说:“往哪儿接?”
三喜说:“你住哪儿就接我到哪儿。”
“真话?”
“真话。”
这虽然是一个偶然而简短的对话,但在韩凤庚心里,却翻腾起了思想波涛。韩凤庚在一生中都清楚地记得,那是1966年3月的一个夜晚,那个夜晚,明月高悬,明亮的月光照进宿舍里,尽管那月光远不如阳光明亮,但他觉得,那月光却比阳光更明亮地照亮了他的心。他感到心亮,心亮得睡不着觉,他严重失眠了。他回忆着自己从托儿所回来的情景,耳边还响着自己踩踏在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踩雪声,他还能清晰地看到临别时二喜向他不住地挥动着冻红的小手,孩子一边挥手一边声音颤抖地喊:“韩叔叔,再见!”孩子突然不作声了,孩子分明是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不敢再喊了,害怕喊出哭声。三喜要他也像别的孩子的爸爸一样,从托儿所把他接走。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扯动着他的心,让他难以入眠。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思潮滚滚,他真的睡不着了。他望着耿耿明月,感到心里越来越亮堂了,简直是亮堂得一塌糊涂,他哪还能睡觉呢?他想:既然孩子们在他宿舍里待惯了,既然他们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为什么不把孩子们接过来,留在自己身边,和孩子们一起过日子呢?他被这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大跳。他反复地问自己,自己还是个小伙子,还没有成过家,还根本没有家庭生活经验,甚至连家庭生活的准备都没有,却要收养三个孩子,马上要当一个不是父亲的父亲,自己能行吗?有冲动的想法是可以的,但自己能有那么长久的耐力和能力吗?从经济上考虑,每个孩子每个月才有12块五毛钱抚恤金,对于今后的上学和花销,对于将来的娶媳妇,等等等等,那点儿钱够干什么?几乎是什么都不够。他自己其实也不富裕,自己每个月的工资是45块钱,还得给年迈多病的父母寄一些回去,作为两个老人的生活费,剩下来的工资,还能有多少?他的经济状况,能允许他带大三个孩子吗?当然,更重要的障碍是,他的父母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另一个是姐姐,姐姐是不能给韩家传宗接代的,他这个韩家独子,莫非真要断了韩家的香火不成吗?即使他觉得无所谓,可父母能觉得无所谓、能同意他的做法吗?父母和姐姐,经常来信催问他找对象的事情,经常催他找对象,他自己又真正到了必须找对象的年龄,他已经28岁了,真的不能再拖了,他的年龄已经不允许他把三个孩子拉扯到稍大一点儿再去解决个人问题。而且,他自己又何尝不羡慕那些夫妻恩爱的小家庭?又何尝不希望身边也有一个如胶似漆的女人陪伴着他,给他一份温馨的情爱,使他完成男人的一生呢?他羡慕那些和自己同龄的已经做了父亲或正在做父亲的年轻人,他真的羡慕他们,他真的也想做父亲,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年迈的父母亲。可是,他一旦把三个孩子收养在身边,他那些人生的美好愿望还能够实现吗?那显然是不能实现了,或者是不好实现了。这一点,他非常清楚。还有一点,他也非常清楚,那就是,他已经不忍心割舍那三个孩子了。这一夜,他真的彻夜未眠,但也真的没有想出一个关于自己、关于孩子们的最后决定。
有一天他去托儿所看望三个孩子,碰到了托儿所的邸所长,邸所长在和他聊天儿时,当然就聊起了大喜二喜和三喜。邸所长说,有一天晚上,她到孩子们的房间去看望三个孩子,刚一推开门,她就愣住了,她看见二喜和三喜沉睡着,而大喜,却端端正正地坐在灯下,煞有介事地给两个弟弟缝补袜子,她看见大喜做的针线活儿皱巴巴的样子,看着孩子的小脸浸出一层汗珠子,当即就落下了心酸的眼泪。大喜才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呀,怎么就活得这么难?韩凤庚的心,就像被捅了一刀,他感到心里十分疼痛!
韩凤庚清楚地意识到,孩子们真是太需要有一个大人来呵护他们了。
韩凤庚在煤矿工作已经有几年了,他虽然没有下过井,但对下井工人的大致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尤其是在保健站工作,他能比场上的其他人更早更直接地看到井下工人出了工伤以后被抬到井上的情景,那些受伤的工人,颜面乌黑,只能看见白眼仁儿和疼痛时龇出的白牙齿,他们的身上,这里或者那里,流淌着鲜红的血液,血液弥漫在乌黑的躯体上,会显得更加恐怖。下井工人,真是太可怜了,他们下井的时候,要经历艰苦、黑暗以及死亡和危险,即使有一天能够结束井下工作,能够退休了,很多人却已经患上了井下职业病——煤矽肺。这种病,患上了,就终身不愈,直至带进坟墓;这种病,就是人的肺泡被煤尘堵死了,肺泡就失去了张力,当然肺也就失去了呼吸功能,这种病,往死憋人呢。患了煤矽肺的人,由于肺不张的缘故,他们的胸廓会逐渐地萎缩变形,变成瘦长形,用医院的行话说,这种胸,叫“桶状胸”,这是一种欲活不能,欲死又不能即刻死去的疾病。煤矿上有很多煤矽肺病人,你看他们喘不上来气的样子有多么难受?为了出一口气,他们把头高高的伸上去,狠劲地拔气,脖子上的青筋都拔成了豆角的样子,才能发出“吱”一声尖叫,医生们管那种尖叫声叫“鸡鸣音”。他们睡觉的时候,因为憋气,不能平躺着睡,只能半躺半坐,靠着墙,腰背后面垫一个或两个枕头,抑或是垫一个被卷,睡一会儿憋醒了,睡一会儿又憋醒了,这样的痛苦,让他们连死的心都有了。为了采掘煤炭,煤矿工人把人间的苦都受尽了。且不说是工亡矿工留下的孩子需要人们呵护,就是下井的大人们也需要人们呵护啊!怎么能忍心让我们的矿工仅仅是因为工作,就失去了生命,就失去了胳膊腿,就失去了幸福?
全社会都应该呵护他们——呵护煤矿人!
就在3月份的那个明月夜,他曾经彻夜失眠,他曾经被自己这样或那样的决定搞得焦躁不安,可是,到了4月份的这一天晚上,他突然下定了决心,决定收养三个孤儿!他把大喜叫到面前,很认真地说:“大喜,我已经想好了,我要把二喜和三喜接到我宿舍去,和他俩一起过日子,一起生活。”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要是同意呢,今后就这么地了。他是东北人,他用东北方言说出了这个决定。已经被生活折磨得沉默寡言的大喜,眼含热泪,两眼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韩叔叔,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韩叔叔这突然的决定,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福音,让这个过早懂事的孩子,怎样才能表达出他此时此刻的激动和幸福心情呢?
韩叔叔说:“就这么地了,你放心吧,我会像父亲照顾儿子一样,好好地照顾二喜和三喜的。你毕竟大一点儿了,叔叔看你也能自己照顾自己了,你一个人住在托儿所里,要是生活费不够用了,就找叔叔要,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韩凤庚把宿舍好好的打扫了一下,就像过年一样气氛热烈,当然,主要是心理气氛好,过去一直拿不定主意,搞得他心神恍惚,现在终于拿定主意了,好像卸掉了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感觉一下子就轻松了。二喜和三喜被接到了宿舍里,真正有了一种家的感觉。又有家了,高兴得两个孩子活蹦乱跳,就像蹦来蹦去的蚂蚱。韩凤庚看着孩子们高兴,自己也高兴,买了些布,请人给两个孩子做了新衣裳。在孩子的记忆中,自从六年前他们的父亲突然消失在井下以后,他们就没有全身上下一下子就能换上一套崭新的衣裳。过去,只能是在过年的时候,或者穿件新褂子,或者穿条新裤子,衣裳还能凑合的时候,就在年前洗洗,穿上洗干净的衣裳也算是换上新衣裳过年了,有时候能穿双新鞋,也会高兴得欢天喜地,也有了过年的样子。现在,上衣是新的,裤子是新的,全身上下全是新的,能不高兴吗?当然更高兴的是,孩子们觉得自己以后也有大人给撑腰了,和有爹有妈的孩子一样有信心了。过去不行,过去孩子觉得很自卑,觉得比别人低一头,因为人家有大人照护,自己没有,就觉得很弱势,从今往后,自己也有大人照护了,就和别的孩子一样了。两个孩子穿着新衣裳,在街上跑来跑去,到这家走走,到那家走走,到处去显摆自己的新衣裳,这种改变,主要是改变了孩子的内心状态,这是孩子一生中的重大改变。
韩凤庚,从上学到毕业,到参加工作,吃食堂住宿舍,何曾有过家庭经验?没有,迎接他的是一些陌生的忙乱。他忙忙乱乱地给孩子们缝缝洗洗,买菜做饭,有时候,安顿孩子们睡下了,他就给孩子们缝补衣裳,缝补袜子。一个小伙子粗粗的手指,捏着细细的针缝补的样子,真是有点别扭,但他心里不别扭,他觉得照顾孩子的同时,也是在照顾自己曾经为孩子们伤心难受的那份内心感觉。
春夏秋冬,暑去寒来,时间刻下了韩凤庚忙碌而艰难的印痕。有一次,三喜病了,发高烧,不管怎么用药怎么治疗,就是高烧不退。韩凤庚是药剂师,对高烧有清楚的认识,弄不好高烧会把孩子烧成傻子或者残废,那是非常可怕的。一旦发生意外,他怎么和孩子死去的父亲对话,怎么讲清楚?在他觉得,冥冥之中,他总是要和孩子的父亲对对话,他常常会对冥冥之中的那个人说:“你放心吧,我会把你的孩子带好带大的。”如果孩子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即使不去向死者的亡灵交代,又怎么向活着的人们交代呢?他好像听见有人说,你看,你没把人家的孩子带好吧?这是多么严峻的拷问!带别人的孩子,就是这么难!艰难的内心反应——甚至是说不清楚的巨大痛苦深深地折磨着人的心。
三喜高烧不退,真把韩凤庚急坏了,他甚至在心里着急地说:别叫孩子烧了,叫我烧吧!他那心急的样子,几乎要哭出声来。尽管他是一个医务工作者,经常接触病人,他总觉得有什么病用什么药,经过一段疗程,病就好了,可是,当他遇到自己收养的孩子有了病的时候,当他觉得是自己的孩子有了病的时候,他真是觉得心里糊涂,没有一点儿主意了。他对自己说,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他甚至把大喜叫到身边,问大喜怎么办。问过之后,他才想到,自己这不是在瞎问吗?大喜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孩子,能知道怎么办?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很无助。说实在的,带孩子不是容易的事情,带孩子也是需要有一定的磨合期的。人们带孩子,从生下来往大带,有时候孩子有这病那病,这样治疗一回,那样治疗一回,带着带着就有经验了,就有心理承受能力了,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突然带着三个大孩子,什么经验都没有,孩子却突然高烧不退,迷迷糊糊说胡话,他能不着急吗?同事们看见韩凤庚着急的样子,就劝说道,你那么着急有啥用?难道你见过的发烧不退的病人还少吗?莫非你不知道有好多得挺厉害的病人,就是找不着原因,打针输液全不管用,可不知咋的,突然有一天就不烧了,就好了,这样的病例不是很多吗?韩凤庚说,多是多,可事情轮不到谁头上,谁不知道那是啥事情。不行,我得带孩子到大医院去。他带着孩子去了大医院。住院以后,孩子仍然发高烧,不吃不喝,连续几天几夜,他一直没有离开过孩子,一勺一勺地给孩子喂水,一勺一勺地给孩子喂饭。对于一个小伙子来说,居然会做得那么细心、那么耐心。后来,真的没查出孩子为什么会发烧,却不烧了,孩子好了。孩子好了,他却像被熬病了,脸色焦黄,眼窝黢青,脸瘦下一圈。尽管他感到疲劳不堪,可心里轻松了,他笑着对人们说,狗日的发烧,烧着烧着就不烧了,可把我吓坏了。
把韩凤庚吓坏的事情,不止这一次。有一年冬天的一个星期天,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怎么等也等不回二喜来。这孩子,冬冷寒天的,跑哪儿去了?再等等,还是等不回来。外面寒风刺骨,滴水成冰,这样的天气,要冻死个孩子,那真是太容易了,用不了一会儿就冻死了。他一会儿走出家门看看,一会儿坐在家里想想,越想越害怕。后山上有个渣子山,井下打巷时打出的矸石都用黑牛车从井下拽上来,往渣子山上倒,矿上的孩子们经常到渣子山上去扒着黑牛车玩,嗖一下被黑牛车拉着跑远了,嗖一下又跑远了,就像射箭一样,要是哪个孩子扒不牢,一旦掉下去,还不得摔坏了?若是掉到铁道上,还不得让黑牛车碾死?天气虽然寒冷,他却觉得自己浑身燥热,都吓出汗来了。他拿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坡上,往渣子山上走,走着走着摔倒了,走着走着摔倒了,黑夜爬山,真难。他沿着铁道找,沿着铁道喊。山风强硬,每当他张嘴呼喊时,山风就像棒子一样戳进他的嘴里,噎得他喘不过气来。塞北高原的冬天,不同于别的地方的冬天,那是非常寒冷的冬天,荒山上会更冷。冷风像刀片一样,一刀一刀地割疼他的脸。确信二喜不在渣子山上后,他才怀着一点侥幸心理走下山去。他到俱乐部去找二喜,没有。他找到学校,没有。他找到二喜的许多同学家里,也没有。他身上一直在出汗,都是吓出来的。有时候怀着侥幸的心理想,也许孩子已经回家了,那时候他会稍微轻松一下,会急匆匆地走回家去,可回家一看,孩子还没有回来。他出来进去,出来进去,无数次反复,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到了晚上8点多钟的时候,二喜突然推开了家门,突然回来了。回来的孩子,冻得瑟缩发抖,好像再多冻五分钟,就肯定冻死了,你说这多危险,你说这多危险!韩凤庚当时就是这么不住气儿地对自己这么说的。他声音颤抖地问二喜去哪儿了,二喜说跟同学们到口泉镇玩儿去了。口泉镇离白洞矿二十多里地,是个红火热闹的地方,可对于孩子来说,那应该是一个很远的地方,应该是一个有家大人带着才能去的地方,即使要去,也应该跟家大人打个招呼呀?他生气地说,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咋就不跟我说一声呢?一气之下,他挥起手掌,朝着二喜屁股打了一巴掌。这是他第一次打孩子,刚打完孩子,自己就后悔了。二喜也是第一次挨打,大概疼是不怎么疼,主要是感到意外,感到害怕,呜呜地哭开了。孩子哭,韩凤庚也跟着流眼泪。他真是因为找不到孩子被吓坏了,现在又因为打了孩子非常后悔,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止不住热泪夺眶而出。他流泪了,那是心疼孩子的热泪啊。他一边流泪,一边把温热的饭菜端到孩子面前说:“叔叔不应该打你,可叔叔真是太心急了,急糊涂了。”他还说,你别怕,叔叔保证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可你也得听话不是吗?你以后,千万别乱跑了,好吗?
二喜点点头,笑了。
韩凤庚见二喜笑了,自己也憋不住笑了。但他的心还是难受,还是因为打了孩子而难受。那种难受,会比父母打完孩子更难受。
我们可以做这样的心理分析,父母打孩子,觉得理所应当,觉得拉扯孩子不容易,孩子多少应该偿还父母一点儿什么,所以孩子挨打就等于是孩子对父母的辛苦给予了一点偿还。可是,韩凤庚打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凭什么要让孩子偿还什么?所以不能打,打了会更难受。
韩凤庚看见孩子饭吃得很香,就对孩子说,你看你,饿坏了吧?莫非在外面玩耍的时候,不觉得肚子饿?怎么饿成这样,也不懂得早点儿回家吃饭呢?
二喜看样子是有话要说,可吞吞吐吐地却说不出口。
韩凤庚很亲切地冲着二喜笑着说:“有啥话,你就跟叔叔说,错了也不怕,你跟叔叔说说?”
二喜说,他本来是想早点儿回来的,他知道回来晚了,叔叔会心里着急,可没想到的是,自己坐上公共汽车以后,发现身上就剩下一毛钱了,他本来可以混在公共汽车里早点儿回来,可又一想,叔叔平时总是教育我们要做一个诚实的人,所以就只坐了一毛钱的路程,就下了车,是一直走回来的,所以才回来晚了。
韩凤庚说,好,好孩子,叔叔冤枉你了。韩凤庚眼含热泪,盯着二喜的屁股问:“叔叔打的你疼吗?”
二喜笑着说:“不疼,就是头一次挨打,心里吓得慌。”
韩凤庚也笑着说:“叔叔太心急了,差点儿急死,急昏了头了。”
平时,韩凤庚对孩子们的教育确实是非常严格,他决心要把孩子们培养成优秀人才,最起码不能让孩子们成为社会的败类。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孤独地走在大山夹着的公路上,凛冽的寒风割痛孩子的肌肤,黑暗让孩子心里恐惧害怕,可是,这孩子却能那么有毅力地步行十多里地,靠什么?就靠韩叔叔对他的严格要求,要求他做一个诚实的人。多年以后,大喜凭着好学肯干,凭着吃苦耐劳,当了科级干部,二喜和三喜虽然没当官,但也是规规矩矩的工人,是规规矩矩的不做坏事的好人。他们都是诚实的人。
大山绿了一回,又黄了一回;又绿了一回,又黄了一回。黄黄绿绿,绿绿黄黄。就这么更替着季节,更替着年轮,就这么沉静地注视着人间,注视着韩凤庚的一朝一夕。如果大山能够作证的话,大山一定会说:生活,真是难为这个小伙子了!那个曾经的小伙子,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找对象,还在一心一意地守候和照顾着三个工亡子弟,他的青春啊,就这样过去了。人生的最好时光啊,就这样过去了。
学校又要开学了,韩凤庚领着三喜到商店去买学习用品,三喜扒在玻璃柜台上看了半天,他说他要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那个文具盒。韩凤庚问售货员多少钱,售货员说:五毛三。韩凤庚给买了。铅笔、橡皮、还有蜡笔,还有铅笔旋子,买的很齐全。三喜背着书包,跳跳蹦蹦的跟着韩凤庚,很神气,不像是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
晚饭做了玉米面和白面掺和的混合面馒头,又烙了两张纯白面饼子给三喜吃,韩凤庚说,三喜还小,给三喜吃点儿偏饭,将来好好学习。那时候,人们吃的是供应粮,井下工人供应65%的细粮(白面),井上工人是35%的细粮,所以韩凤庚说给三喜吃白面饼子就是吃偏饭。平时,韩凤庚总是吃粗粮,省下细粮给孩子们吃。韩凤庚给了二喜两毛钱,让二喜到商店去捞几块酱豆腐,酱豆腐是二分五一块,两毛钱能捞八块酱豆腐,二喜端着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白色搪瓷缸子,一蹦一跳地走出家门,还没走多远,韩凤庚又急急忙忙地追出门外,冲着二喜喊道:“跟售货员多要点儿酱豆腐汤!”
跟售货员多要点儿酱豆腐汤。酱豆腐汤是不花钱的,能多要点儿,就等于是占了一点儿小便宜。孩子们吃酱豆腐,他可以蘸酱豆腐汤吃,也就过了一下吃酱豆腐的嘴瘾了,他已经很会过日子了。在那个商品匮乏的年代,要带好三个孩子,是多么不容易!今天这个孩子把鞋丢了,明天那个孩子把褂子扯了,后天呢?谁能知道后天又要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可真是不容易。
三喜吃完饭就开始摆弄文具盒里的文具,这样摆一回,再那样摆一回,充满了没有穷尽的高兴劲儿。
韩凤庚洗罢锅碗瓢盆,就开始叮咛孩子们要好好学习,只有好好学习将来才有出息,他启发式地问孩子们将来都有什么理想,三个孩子就热闹开了,大喜说将来要开飞机,二喜说要开大炮打飞机,三喜说要当厨师,做最好的饭菜给叔叔吃。韩凤庚一边听孩子们说话,一边削铅笔,削了一支,又削了一支,就那么慢慢的削出一些信心来。
信心,是人的导航灯。人就是在信心的指引下,去完成自己毕生的奋斗目标的。
1969年,16岁的大喜参加了工作,他要到大同矿务局机电修配厂去当工人,临行前,韩叔叔对他千叮咛万嘱咐。韩叔叔含着眼泪说:“大喜,这几年,叔叔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二喜和三喜身上了,对你照顾的少了点儿,现在你要出去上班了,要离开叔叔了,叔叔觉得真是有点儿对不起你呢。”韩叔叔语调哽咽地说,你出去上班了,说明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到了工作单位,要好好听师傅的话,要跟着师傅好好学技术,要和工人同志们搞好团结,遇到啥事,宁可让自己吃亏,也别让别人吃亏,至于你的两个弟弟,你尽管放心,叔叔是能带好他们的。
大喜热泪盈眶地看着韩叔叔,心里既感动又酸楚,他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表达出他对韩叔叔的感激和崇敬之情。艰难的童年经历,早已经让大喜少言寡语了,这时候的大喜,更是万般思绪,无法表达,只是泪眼兮兮地看着韩叔叔。韩叔叔说一句,大喜就点几下头,韩叔叔再说一句,大喜就再点几下头。孩子用最简单的表达方式表达着对叔叔的内心承诺。韩叔叔把自己手腕上的表摘下来给大喜,大喜说不要,大喜知道,这块表,既是韩叔叔的心爱之物,也是韩叔叔的唯一家产,他觉得他真的不能要。韩叔叔说,你戴上吧,出去住宿舍,不比在家里,在家里的时候,有叔叔叫你,出去住宿舍了,早晨没人叫你了,可能还要三班倒,没块表看时间,还不得经常迟到啊?你听叔叔的,戴上吧戴上吧。韩叔叔硬把手表戴在了大喜的手腕上。几年以后,大喜又把这块表传给了二喜,二喜又传给了三喜。一块手表,像传家宝一样传递在兄弟三人的手里。表是看时间的,时间是什么?时间是一把检验尺,有很多人和很多事,是经不起时间检验的。韩凤庚是最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一个人,他的一生,是最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一生,。他一生如一日,既当爹又当妈,直至把三个孩子全都拉扯成人,而且继续和孙子孙女朝夕相处,不离不弃,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从人之常情上说,在他把三个孤儿拉扯成人、并且全都成家立业的时候,他本来能够考虑一下自己的晚年是不是应该找个老伴儿来陪伴自己、伺候自己了,这也是他最后一次结婚的机会了,孩子们也这样劝他,可他却摇摇头,彻底放弃了自己的事情。他这一生,是真正的只有奉献而没有索取的一生!马克思在《给青年的一封信中》写道:我们的事业并不显赫一时,但将永远存在……那时,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请记住,马克思所讲的是,高尚的人将洒下热泪,只有高尚的人才能理解高尚的人,也只有高尚的人才崇敬高尚的人。对于今天那些利欲熏心的人,比如腐败官僚、比如制售地沟油和制售假酒假药的人,他们在面对韩凤庚的骨灰时,是不会洒下热泪的,因为他们不是高尚的人。但是,韩凤庚,必将激励高尚的人们去从事高尚的事业。
大喜上班的机电修配厂离白洞矿二十多公里,煤矿和工厂之间隔着重重山峦,但重重山峦怎么能隔断大喜和韩叔叔之间那不是父子却胜似父子的浓厚感情呢?韩叔叔经常面朝东,眺望远方,恨不能让自己的目光穿透那一座座大山,看见大喜。
大喜也会时不时地向西面的群山默默张望,也希望能看到韩叔叔辛苦的身影。每到星期六下午,大喜的心情就非常激动,就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回到韩叔叔身边,享受父子般的快乐。他每个星期都要回家看望叔叔和弟弟,那时候公共汽车少,他人又小,经常因为挤不上车而心里焦急,但不管春夏秋冬,不管风霜雨雪,他都要去挤乘公共汽车,那是他那个时候最有耐心要去做的一件事情。那时,他当学徒工,一个月挣18块钱,但月月开支都一分不少地拿回家,交给韩叔叔。韩叔叔不要大喜的工资,韩叔叔说,你自己保管起来吧,将来要成家娶媳妇,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再说了,你是学徒工,工资也不高,就是全花了,叔叔还怕你不够花呢,咱们家里有叔叔的工资,有你两个弟弟的抚恤金,也够花了,你就别惦记家里的事情了。
人们啊,你们听见了吗?韩凤庚和孩子们说话时,张口闭口就是咱们家,他丝毫没有把这个家当成是一个组合起来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而是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真正的家,孩子们也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没有这个家,这三个孤儿就是三个流浪街头的孩子,还不一定要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呢。大喜回到家里,韩叔叔就心急地问他,你在工厂里干什么工作?大喜说在支柱车间当工人,制造井下用的金属支柱,他说他一定要好好学技术,一定要制造出最好的支柱支护井下顶板,要最大程度地减少顶板塌落事故,减少井下伤亡事故,不能再让别的孩子失去父亲了。这是他的一个最真实最美好的心愿。凭着这个心愿,他认真学技术,吃苦耐劳,努力工作,没过几年就当上了车间团支部书记,后来又当了支柱车间主任。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人们并不是没有关心过韩凤庚个人的事情,他的周围的人以及单位领导都曾善意地给他撮合过对象,特别是他的父母和姐姐,一直都在催促他结婚,可他却全都婉言谢绝了。当然,在父母和姐姐方面,他只是更巧妙也更为难地回答着,他一直都没有告诉家人他收养了三个孤儿的事情,他不想让自己的亲人因为知道自己有可能一辈子都不结婚的想法而心里难受,甚至是伤害亲人的心。可是他自己的心又是什么滋味呢,他没有跟人们表述过,他只是说,三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没人管行吗?行吗?
是什么让韩凤庚要牺牲自己的一切去照顾三个孩子呢?我想,在他心里,一定有一种不可战胜的希望在鼓舞着他,那就是,希望孩子们能摆脱灾难,活得幸福。
第一个感到活得幸福的孩子是二喜。二喜和矿保健站的一个助产士恋爱,要结婚了。韩凤庚心里有点儿压力,在老辈人的传统意识里,应该是按顺序来,应该是先老大,后老二,再老三,可仔细想想,这结婚还能等吗?谁有了心上人不想急着入洞房呢?再说了,能知道老大什么时候领回媳妇儿来吗?这找对象又不像捉猪娃子,需要了,捉一个回来,这绝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人们常说,夜长梦多,真要是等来等去,再把老二的媳妇给等跑了,那还了得?这一家四口人,四个光棍儿,有女孩子敢嫁进来,就已经万幸了,还不抓紧时间给孩子办了还等啥?经过一番思想斗争,韩凤庚拿定了主意,说等天凉了,等11月份就给孩子办喜事。二喜的对象和韩凤庚一个单位,韩凤庚也了解那个姑娘,那是个老实巴交的好姑娘。可是,为什么还要等到11月份、为什么还要等到天凉了才办喜事呢?原来当年的情况是这样的。那是1976年,商品物资极度匮乏,粮油供应,猪肉供应,布匹供应,鱼呀鸡呀,菜呀,都缺,一旦办席,到哪儿去找那么多吃喝呢?那时候办席,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办,借了邻居们的房子安排酒席。所有的一切,都需要长期准备,天气热的时候是没法儿准备的,时间长了,东西不就坏了不就臭了吗?所以得天凉了才能办喜事,天凉了才能储存东西。这一年更把韩凤庚忙坏了。他开始转悠着买被面,买褥面,买棉花,找一些相好的女人们给缝被子缝褥子。条件好一些的人家,比如双职工,比如挣钱多的七八级工,比如干部家庭,一般是要给孩子做四铺四盖的,就是四张被子,四条褥子。一般的工人家庭,或者说是百分之八十五的家庭,只给孩子做两铺两盖,就是两张被子,两条褥子。韩凤庚的家庭应该是一般家庭,他在保健站工作,煤矿上是井下一线工人挣钱多,然后是二线,再依次类推是场上工人,最后的工资等级是保健站和学校,说到底,韩凤庚的家庭情况连一般家庭也达不到,三个孩子过去开点儿抚恤金,若是没有大人把持着那点儿钱,孩子们一个月就得饿半个月肚子,还得穿得破破烂烂。这也就是韩凤庚仔细,才把生活过过来了。他仔细到啥程度?不抽烟不喝酒,男人的嗜好,他全没有。
人们都说:唉,真是委屈他这个男人了,真是白当了一回男人啊。
当然,也有不了解韩凤庚的人听说他已经是一个40岁的男人了,可他还不结婚,甚至不近女色,就悄悄议论说,他是不是没有男性功能,所以才不结婚呢?他要拉扯大三个孩子,不仅要受苦受罪,还要受非议受委屈。他受委屈,是不知情人的一种猜测,当然也不是成心要诋毁韩凤庚,只是好奇罢了。但知道的人都说,他拉扯着三个孩子,谁愿意跟他受罪,再说了,又不是自己的孩子,将来拉扯大了,能亲吗?能和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吗?哪个女人愿意干那种傻事呢?从韩凤庚来说,他能不考虑自己娶了老婆以后的事情吗?假使娶了老婆,老婆若是硬要生孩子怎么办?不让人家生吧,不人道,让人家生吧,生了孩子以后,亲的呀,后的呀,能和谐共处吗?肯定不能。所以,韩凤庚绝不娶妻,为了三个孤儿,他绝不娶妻!他有这样的决心,也有让孩子获得不差于有爹有妈的孩子所具有的幸福,甚至,他要让三个孤儿比有爹有妈的孩子更幸福。他说,一般人家给孩子结婚要做两铺两盖,我家孩子结婚,要做四铺四盖。还有,现在不是时兴三转一提一咔嚓吗?我们二喜也是一样也不能少。三转一提一咔嚓是:自行车、手表、缝纫机,120照相机。当时还时兴大立柜和五斗厨,都是请木匠到家里去做的,还得好酒好菜地伺候木匠,伺候不好,木匠可能就不给好好做了。这容易吗?这不容易,真是不容易!韩凤庚说,别人家给孩子做两开门的大立柜,我要给二喜做三开门的大立柜。这样一宣布更是把人们惊坏了,那时候,木料短缺,家家户户办喜事都要给孩子做立柜、做五斗橱、做带底座的一对衣箱和办公桌,木料就更短缺了,可韩凤庚还要给二喜做三开门的大立柜,这可真是了不起。从雇木匠的角度上讲,三开门大立柜更费木料,手工钱也要得更多,所以一般人家还舍不得做三开门的大立柜。人们说,好家伙,老韩要给二喜做更时兴的三开门大立柜呢!在咱们矿上,谁家孩子办喜事才做三开门的大立柜呢?只有矿领导家,最次也是那些科长家,工人家庭谁家做过?太少了,真是太少了。那样的话,韩凤庚是说出去了,可到了晚上躺在床上静下来一想,心咯噔一声:坏了!多花点儿钱不要紧,可家里哪有木料呢?这木料到哪儿去找呢?这真让他大吃一惊。
韩凤庚是一个凡事不愿意求人的人,这么多年来,有好多女人可怜他,都诚心诚意地说,孩子们的衣裳袜子啥的破了,你就给我拿来,我给缝补,缝缝补补那些活儿,到底不是男人能干好的活儿,有了破衣裳你就拿过来,别不好意思。可是,韩凤庚没给哪个女人拿去过破衣裳,都是自己缝补,除了缝补衣服之外,他还学会了织毛衣,每当孩子们睡熟以后,他就坐在灯下给孩子们织毛衣、毛裤,在那些静静的长夜里,他是怎样的一针一针的把自己的一颗爱心,织进了毛衣毛裤里去的呢?这慈母的心啊,父亲的情,有谁能够真正知道?他害怕求人,可为了孩子结婚,他决定要去求人,去求材料科科长,卖给他点儿木料。在他下定了最后决心的时候,他感到脸上一阵发热,心里一阵发慌,他对自己说:这要是我亲生的儿子,我绝不去求人,宁可这个婚不结,我也不去求人!材料科的木料是不允许随便卖的,那些木料是井下支护顶板时做柱子用的,是矿井下保命的东西!他找到材料科科长,材料科科长很为难地说,我知道你能张开这个口,真是太不容易了,可我也不容易呀,卖给你木料是要犯错误的。这样吧,矿上允许卖点儿表皮板子,就卖给你点儿表皮板子吧。表皮板子就是带锯锯下来的树皮部分,做烧火柴可以,怎么能做大立柜呢?韩凤庚说,不行不行,我是要给孩子做三开门的大立柜,又不是要烧火柴,我不要表皮板子,我要好木料。
科长很诡秘地说,你傻呀你?我能不知道你要好木料做立柜吗?你晚点儿来,等天快黑的时候再来,等人少了再来,我给你闹点儿好木料,在好木料上面压些表皮板子,你拉走,不就得了吗?我告诉你吧,我当了这么多年材料科科长了,就只敢胆大这么一回,做这犯错误的事情,要是让矿领导知道了,我这个科长也就甭想再当了。
韩凤庚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了,说:“我替孩子谢谢你了,我要告诉孩子,一辈子也不能忘了你的大恩大德呢。”他还说,你看你看,我也不会抽烟,身上连棵烟也没带。
科长说,我知道你不会抽烟,你活得那么仔细,哪还舍得抽烟呢?好了好了,你傍晚的时候借个小平车过来吧。
韩凤庚听完这番话,悬着的心,扑通一下落了下去,他听到了那样的声音。一辈子没求过人,求一回人,就像做贼一样让他感到心里难受。为了别人的孩子,他把所有难受的事情都做尽了。
住房怎么办?过去,职工住房是福利房,是免费分派的,矿上照顾韩凤庚,当然也是照顾工亡子弟,分给韩凤庚一间平房,给二喜作喜房。过去他和孩子们一直住在保健站的一间单身宿舍里,后来大喜当了工人,在机电修配厂住单身宿舍,礼拜六回家住一晚上,三喜也到外面当了工人,也是礼拜六晚上回来住一夜,平常的日子,他和二喜住在宿舍里,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都在白洞矿工作。现在二喜要结婚了,分派下来的一间房当然要给二喜两口子住,娶回儿媳妇,老公公还怎么和儿媳妇住在一间屋子里?不能住。白天的时候,每到中午和傍晚,韩凤庚要去二喜家,和二喜媳妇一起做饭,吃完午饭,他就回到保健站的单身宿舍去午休。下午下班以后,他又抓紧时间回到二喜家里做饭做活儿,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过晚饭,他再回到保健站里去。别人都回家了,只有他无家可归。
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无家可归的男人。
他每天除了上班,还要回二喜家帮着二喜媳妇做活儿,他做这做那,充满了生活乐趣,小两口心疼他,想让他享享福,不让他做活儿,可他却执拗地说,你们上班上累了,休息休息吧,我做惯了,要是一下子不做活儿了,还觉得挺难受呢。
你听这多么感动人,你说这多么感动人?
让大地为他感动吧!让苍天为他感动吧!让人类为他感动吧!
又过了三年,喜事又来了,大喜也要娶媳妇了。韩凤庚对二喜和三喜说,你哥哥比你们俩在我身边待的时间少,我照顾他也照顾得少,心里总是觉得对不起他,他要结婚了,叔叔手里攒了600块钱。那时候,他一年才挣600块钱,一家人要吃要喝要穿戴,能攒出这点儿钱来,那可真是不容易。他要把600块钱全给大喜安置新家,说是将来再慢慢给三喜攒钱娶媳妇,问二喜和三喜同意不同意。二喜和三喜说,同意是同意,可就是苦了叔叔了。叔叔说,苦啥,叔叔拉扯你们长大成人,不就是想给你们娶个媳妇,看见你们孩子老婆过成一家人家了,不就完成心愿了吗?要是不把你们拉扯成人呀,叔叔的心里啊,那才是真正的苦呢。
大喜的新房安在工作单位的一间单身宿舍里,但结婚贺喜还得在矿上办,还得在老房子里办,这是当年的人们习惯了的一个规矩,等办完喜事,小两口再回到他们的新房去过日子。
那是1979年10月的一天,秋高气爽,阳光明媚。韩凤庚家里,人来人往,喜气洋洋。大喜要办喜事了,要娶媳妇了,要结婚了。那时候,全矿的人们都在传说着这件事情,都在以高兴的心情传说着这件事情。那一天,家里去了那么多人,房前屋后都站满了人。人们为大喜高兴,也为韩凤庚高兴。这婚事,谁都知道来得太不容易了。我们不应该说这个婚事是因为韩凤庚失去了婚事才换来了孩子的婚事,但应该说,有一种那样的意义在里边。所以,人们备感高兴,备感激动,备感愉快。那个年代办婚事,都是在家里办席,借了邻居们的房子安排席面,在院子里盘上大灶火,再请来厨师做席,那是一种传统朴素、热烈欢乐的情景。当年的王丑牛,就是原来在矿上当过工会主席并且把三个孩子接回矿上的王丑牛,在代表来宾讲话时激动地说:今天是大喜结婚贺喜的日子,我们大家心里都高兴!他们兄弟三个都长大了,这些年真是不容易啊!别的我也不多说了,我只希望他们兄弟三人,永远不要忘记韩叔叔对他们的哺育之恩!
人们哗哗地拍起掌来,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大喜穿着灰蓝色涤卡中山装,左胸上别着一朵小红花,显得十分英俊。当他听到王丑牛讲了上面的一席话的时候,禁不住热泪夺眶而出,汹涌流淌。
韩叔叔悄悄地对大喜说:“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应该高兴才对,咋还流起泪来了?”
大喜哽咽着说:“我这就是高兴呢!”大喜说着话,涌出的泪就更多了。
韩凤庚是那么劝孩子的,可他自己也沁出眼泪来了。人在最高兴的时候,据说最能表示高兴心情的行为就是流泪,比如战乱失散多年的亲人,忽然见面,本来应该高兴得哈哈大笑,可往往最初一见,却是哭出声来。这种哭,是高兴的哭;这种泪,是高兴的泪。
在场的人们,都感到眼圈发热,都有一种要涌出眼泪的感动,那是真正的感动,是被韩凤庚的感动。人们热泪盈眶地凝望着韩凤庚,向他投去崇敬的目光——久久的崇敬!
这个时候,远在东北家乡的韩凤庚的父母,还在惦记着儿子的婚事,还不知道韩凤庚已经把三个孤儿拉扯大了,而且正在给大喜办喜事呢。直到父母相继离开人世,两位老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决定这辈子是不结婚了!
大喜结婚以后,韩凤庚好像更想大喜了,他总是望着东面的山峦,呆成一根木头一样。有一次,韩凤庚正站在家门前望着东面发呆。东面的大山挡住了他的视线。大喜在大山东面的机修厂工作,和新媳妇过着甜蜜的日子,这难道不是他多年来的愿望吗?可心里咋就这么寂寞,咋就这么难受呢?正想着,隔壁家的女人突然跟她说话,把他吓了一跳。
“又想大喜啦?”女人笑眯眯地问道。
韩凤庚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女人说当家人都是这样,孩子没结婚的时候盼望孩子结婚,孩子结婚走了又想得心里怪难受的。一会儿担心孩子别闹点儿啥病,一会儿又想想孩子家里油盐酱醋的事情,担心两个孩子刚到一起过日子,能不能做熟饭,会不会熬稀粥,其实呢,孩子们活得好着呢,当老人的都是瞎操心哩。
韩凤庚说:不由人,真是不由人,没完没了的瞎操心。
隔壁女人说,其实大喜每个礼拜都回来。这才走了三天吧,你就觉得离开好长时间了,是不是呢?孩子刚有了家,啥啥都得安置,也是抽不出时间来。要我说呀,礼拜天,大喜肯定带着新媳妇回来,你就等着高兴吧。
女人胳臂弯里架着一只米黄色的猫,那只猫显出很温顺的样子,似乎是想让人明白它在女人胳臂弯里已经待惯了。
韩凤庚看着女人和猫,笑着说:“肯定回来?”
女人说肯定回来。
韩凤庚,就是这样,一天又一天地惦记着孩子,一年又一年地惦记着孩子。惦记完二喜的婚事,再惦记大喜的婚事,惦记完大喜的婚事,又惦记三喜的婚事,当他给三喜也娶了媳妇的时候,人们突然发现韩凤庚好像比同龄人真是老了许多。他又当爹又当妈,当然要比别人操劳更多,所以他的年轻和年老,是不能和同龄人相比的,他在惦记着孩子们的日子里,已经渐渐地老了。
若干年以后,韩凤庚姐姐给韩凤庚拍来电报,说是患了肺癌,在北京肿瘤医院看病,想让韩凤庚去一趟。这么多年来,韩凤庚只顾闷着头拉扯那三个孩子了,一直没有时间顾及到他的姐姐,现在姐姐患了癌症,不是现在,肯定是姐姐不行了,实在是不能再耽搁了,才给他拍电报,才惊动他,才想见他。韩凤庚对儿媳妇们说,孩子们都上班,都挺忙的,就别惊动他们了,我自己去看看,过几天就回来了。后来,大喜知道了,他急忙去了北京,去找韩叔叔和姑姑。可到了北京肿瘤医院一打听,病人已经出院了。大喜想:这要到哪儿去找叔叔和姑姑呢?他忽然想起姑姑家的小闺女曾经在信中说过,她在辽宁锦州市什么阀门厂工作,他就登上了去锦州的火车,就怀着一个什么阀门厂的一点小线索去了锦州。到了锦州一打听,锦州有三个阀门厂,他决定挨个打听,当他找到第二个阀门厂的时候,在传达室打听到了姑姑的小闺女是个技术员,姑姑的闺女被叫到传达室,一听说他是从大同来的,就兴奋地说:“你是大哥?”
大喜说是。
姑夫早已去世,姑姑的两个孩子都是女孩,大闺女在南京工作,小闺女也有自己的家,大喜就觉得姑姑其实是缺人照顾的。大喜跟姑姑商量:您跟我走,回大同,我们照顾您。他背着姑姑上车下车,一直把姑姑背回大同。姑姑在叔叔家里住了两个月,这时候,矿上已经分派给韩凤庚一套两间平房的双辈房,意思是两辈人居住的房子,韩凤庚和二喜一家已经长期住在一起了。韩凤庚每天尽心尽力地伺候姐姐,也算是对姐姐尽一点儿姐弟之情。姑姑看见三个孩子都挺孝敬韩凤庚,也就去了一块心病。姑姑说怕是活不了几天了,再不走就回不去家了。大喜又一次背着姑姑上车下车,又把姑姑背回了锦州。大喜给姑姑买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姑姑很满意,感动得哭了。大喜问姑姑,假如我叔叔百年以后,您是让我把他埋回老家呢,还是埋在大同?姑姑说,就埋在大同吧,埋回老家也没人给他上坟了,别再闹个活着可怜,死了也可怜,那就太可怜了,埋在大同,你们兄弟们能给他上上坟,他在九泉之下,也算是当了一回不是爹的爹呢。
姑姑和大喜都哭了,都为韩凤庚的身世哭得泪水洗面,一塌糊涂。
唉,一个一辈子没有结过婚的男人啊!
韩凤庚一直和二喜生活在一起,有时候也到大喜家或者三喜家住些日子,不知道的人,不以为他们不是父子关系。
在矿上,人们经常看见一个白发老汉抱着一个小男孩儿或者小女孩儿到这里走走,那里走走。又过了几年,人们经常看见一个白发老汉在托儿所门口,送来小男孩儿或小女孩儿,又接走小男孩儿或小女孩儿。又过了几年,人们经常看见一个白发老汉领着一个小男孩儿或小女孩儿,早晨送进学校,中午和傍晚,人们又在学校门口见到了那个白发老汉。炎夏酷暑,数九寒天,风雪无阻,那个白发老汉接送着渐渐长大的小男孩儿或小女孩儿。那些孩子,就是大喜和二喜和三喜的孩子。孩子们开口说话时,都管韩凤庚叫爷爷,跟别人家的孙子孙女叫爷爷一模一样。
多年以前,二喜的儿子出世时,二喜要给儿子改姓,姓韩,可跟韩叔叔一商量,韩叔叔马上拒绝了。韩叔叔说,不行,孩子该姓啥姓啥,不能改!改了姓,你让孩子觉得自己到底是有爹还是没爹,那样行吗?再说了,孩子姓谁不姓谁,也就是个姓,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一家人能过好,比啥都好!
大爱——韩凤庚是大爱,大爱无疆!
时间流逝,岁月无情。在大喜、二喜和三喜的记忆中,他们的韩叔叔,由一个梳着分头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梳着背头的中年人,又由一个中年人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年人,那根根白发,无时无刻不在述说着韩叔叔艰辛的一生,为他们献身的一生。他们说,韩叔叔这个人,一辈子干净,一辈子要强,他虽然一辈子没有像别的男人那样让女人们伺候过穿戴,可他总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梳着大背头,比那些有女人伺候的男人都显得更有精神。
那么,韩凤庚的精神到底是什么精神?毛主席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用毛主席的话来梳理韩凤庚的精神可以吗?做好人做好事的精神,在今天这个为了赚钱人们已经不择手段地干尽了坏事的时代里,韩凤庚的精神还能不能拯救人们堕落的灵魂,有没有现实意义?这其实真不应该是我们要提出的问题,可这个问题却是那么明显地变成了重大的社会问题,诸如大娘摔倒没人扶起,诸如那么多大人绕开倒在公路上的小月月以及从水里捞起学生的尸体却不觉得悲痛反而向岸上的师生索要赎金,否则就把孩子的尸体再次扔到冰凉的水里去。还有,制造假药假酒假烟,制造地沟油和假奶粉害人赚钱,等等等等,这是多么令人遗憾令人伤心令人绝望的现实。这样的现实,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彻底颠覆了人们的善良和诚信,又是从什么时候起,颠倒了是非界限线和善恶界线的呢?今天的人们,其实已经在更强烈地呼唤着已经失去的、人类最美好的亲情精神,甚至可以说是“韩凤庚精神”!我们今天的社会现实,之所以会变得如此肮脏丑恶,就是因为缺少了“韩凤庚精神”!
在我采访二喜的时候,他一直都在用手擦抹眼睛,我不能说他哭了,但我相信,他的心,一直都在流泪。他一直都在怀念着他敬爱的韩叔叔。他说他最后悔的是,从2007年开始,他和韩叔叔竟然断断续续地分开了一些时日,但他真的没有想到,韩叔叔会突然离开他们。2007年的时候,二喜的儿子婚姻失败,儿子一个人在市里上班,回家连饭也吃不上,的确是生活艰难,二喜两口子就和韩叔叔商量,要带着韩叔叔住到市里去,市里有两套因为拆迁买下的房子,儿子结婚用了一套,还有一套房子,二喜两口子想和韩叔叔一起住,这样一来,他们的孩子下班以后,可以到父母家里热汤热水地吃顿饭,两套房子相距不远,老的小的都好照顾了,可韩凤庚去市里住了几天,说是住不惯,说是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简直要憋死了,老人又回到了30里外的矿区,又回到了他们曾经在一起居住和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旧房里。二喜妻子放心不下儿子,在市里给儿子做饭,这是无可挑剔的母亲行为,因为,哪一个母亲能放弃照顾自己的孩子呢?二喜呢,又想到外面去打工,挣点儿钱攒起来,将来儿子再娶媳妇,不是还得要钱吗?这种父亲行为也是无可挑剔的。可韩叔叔怎么办?韩叔叔说:“我没事儿,我一个老头子了,自己能凑合着吃顿饭,饿不死就行了。”他还说,二喜要给我孙子出去挣点钱,这不是好事吗?我孙子以后还真需要用钱呢。老百姓的日子只能这么过,不这么过,又能怎么过?二喜说,他当时听了韩叔叔的话,又觉得韩叔叔挺乐观的,就出去打工去了,但他每个星期都要回到韩叔叔身边住两天,每个星期都要给韩叔叔买些蔬菜食品。每个星期,他不回市里和妻子儿子团聚,就守在韩叔叔身边,可万万没有想到,韩叔叔本来是好好的一个人,三四年的工夫,就不知不觉的有病了。他说,人老了,大概孤独会是真正的疾病,会是最大的疾病。他说他后悔就后悔在这儿了,要是早知道韩叔叔会这么快就老了,他说什么也不出去打工,说什么也要天天夜夜陪伴着韩叔叔。
可是,在人生的事情中,不总是存在着许多不经意间的遗憾吗?其实,这真是不能怪二喜;其实,韩叔叔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已经不年轻了,纵使是大喜、二喜、三喜,以及孙子孙女们都希望韩凤庚能永远的活着,那也不过是一个不客观的希望而已。到了2010年的时候,韩凤庚有了血尿。大喜、二喜、三喜领着韩叔叔到处检查,寻医问药,病情渐渐好转了。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在2011年的7月28日,韩凤庚的病情突然加重了,大喜和二喜赶紧把叔叔送进同煤总医院住院治疗。在住院治疗的日子里,大喜和三喜不断地到医院看望韩叔叔,二喜则白天黑夜寸步不离地陪在韩叔叔身边。医护人员和病房里的病人们都羡慕地说,看人家老韩,没白拉扯那三个孩子,那三个孩子,比咱们亲生的儿女都亲呢。但是,生命要结束,是不管亲与不亲的,事实就是这么残酷!
二喜问大夫,有什么好办法能治好我叔叔的病?大夫说,老人患了膀胱癌,要想多活个一年半载
的,只能做膀胱切除术,但以后,老人就得背着个尿袋子活着,大夫说老人干净了一辈子,还不一定愿不愿意那样活着呢,这我们还得给老人做思想工作呢。韩凤庚是大同矿务局知名人士,医务系统的人们当然更知道韩凤庚,都知道他是一个喜欢干净的人。他的外表干净,一定是反映着他的内心干净。
二喜跟大夫说,花多少钱我花,只要能治好我叔叔的病。二喜闺女说,爷爷做手术,花多少钱我都包了,别考虑钱的事情。大喜和三喜,也都是这么说的,都争着抢着要给老人花钱治病。可是,病这玩意儿,是不同情人的感情的,本来大家想等到把韩凤庚的身体调理得好一些的时候,再进行手术,可没想到的是,2011年8月4日下午,医生突然对二喜说,你叔叔的情况可能不太好,他患的是恶性膀胱癌,已经很难说清结果了,连手术都来不及了。二喜天天都在偷偷哭泣。韩凤庚发现二喜的眼睛总是红的,就知道二喜经常在偷着哭。韩凤庚是多么聪明的人,他能不知道自己已经得了绝症吗?从二喜红肿的眼睛上看,他就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了,而且就要不久于人世了。二喜说,在老人弥留之际,老人躺在病床上,总是睁着眼睛,痴痴地凝视着天花板,好像在极力地回忆着什么,好像总是回忆不完的样子。
老人在回忆什么呢?是在回忆带着孩子们辛苦还是带着孩子们幸福?或者是想象着人们经历的爱情是什么样子?
唉,一个一辈子没有结过婚的男人啊!
从2011年7月28日到8月8日,仅仅12天时间,老人的生命就如残灯耗尽一般,一下子就不行了。人的生命,说起来是多么脆弱。但是,从韩凤庚几十年来的辛苦经历说起来,他的生命又是多么的坚不可摧!个中滋味,让经历过生活的人们去慢慢品味吧。
2011年8月8日傍晚,医生对二喜说,老人已经肺梗塞了,可能确实不行了。二喜抱住叔叔的头说:“叔叔,您别怕,您别着急,医生们都在忙着抢救您呢!”他真想放声痛哭,可他不敢放声痛哭,他不想让叔叔感到生离死别的痛苦。
韩叔叔只是张开一下嘴,张开一下嘴,啊啊的像是要说什么,但他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我们人世间还需要他说什么呢?一句话,他无愧于今生今世,他是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人!
最后的时刻,韩凤庚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围在他身边的三个孩子,那三个孩子都已经是超过半百的人了,都已经头顶丝丝缕缕的白发了,但也许在韩凤庚最后的一眼里,他们又回到了那个脏兮兮的孩童时代、那个艰难却充满了快乐的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时代。
二喜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想泪雨飘洒,一倾悲痛,但奇怪的是,他没有掉出泪来。过了一会儿,当他从懵懂中清醒过来,当他清醒地知道,韩叔叔是真的死了的时候,是再也活不过来的时候,他的泪水才真正开始汹涌流淌。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最亲的人死了,一下子是流不出泪的……
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人是不能死在外面的,死在外面就回不了家了,就变成孤魂野鬼了。大喜和二喜对三喜说,你吆喝着韩叔叔,别叫叔叔断了气,我们俩到外面去给叔叔买装裹衣裳,去雇车,把韩叔叔拉回家去。在韩叔叔眼里,那三个已经过了半百的孩子,认为韩叔叔还有一丝游离之气,还没有真正死去,他们不能让韩叔叔死在外面,他们要让韩叔叔活着回家。韩叔叔这一辈子,在孩子们看来,他是什么都没有,他没有恋爱,没有老婆,没有儿女,甚至没有给自己买下一套房子,他什么都没有啊,他真是活得太可怜了。大喜和二喜对三喜说,你吆喝着韩叔叔,别叫他走,叫他等着我们,我们把韩叔叔拉回家去。
三喜说,你们快去吧,别在这儿耽搁时间了。三喜跪在病床前,两只手抱住韩叔叔的头,把脸贴住韩叔叔的脸,把嘴贴近韩叔叔的耳朵,不住气地吆喝着:韩叔叔,你坚持住,你别走,等回了家你再走。韩叔叔,你别走你别走,你别回不了家就走啊……韩叔叔,你一定要坚持住,你一定能坚持住,你坚强了一辈子,你坚强了一辈子啊!
病房里的人们都被三喜吆喝韩叔叔的样子给感动了,都洒下了惜别的泪水。人们都说,可惜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像老韩这样的好人,要是永远不死,那该多好。
大喜和二喜在医院外面匆忙奔走,给韩叔叔选购装裹衣裳和所用物品。他们真的没有想到韩叔叔会突然不行了,他们想也没想过韩叔叔会突然不行了,他们没想过韩叔叔会死,他们不想让韩叔叔死。医院外面有很多私人开的丧事铺子,大喜和二喜从这家铺子走出来,又走进那家铺子,又从那家铺子出来,又进了另一家铺子,他们要给韩叔叔选择最好的装裹衣裳,这是他们对韩叔叔要尽的最后一次孝道了。过去的多少年,一直是韩叔叔给他们选择衣裳,现在却轮到他们要给韩叔叔选择衣裳了,他们真不想做这样的选择,可他们又一定要做好这样的选择。这人生啊,是多么的复杂。
在韩凤庚家里,大喜、二喜和三喜以及媳妇们,还有孙子孙女,他们全都围在韩凤庚周围,他们心如刀绞,泪雨飘洒。孩子们一边流泪,一边给韩叔叔穿着装裹衣裳,一边悲痛万分地念叨着:韩叔叔,你别走,你别走,等我们给叔叔穿好了衣裳,叔叔再走啊!叔叔……你别走……别走啊……
2011年,韩凤庚被大同煤矿集团公司推选参加“同煤杯·第二届寻找感动中国的矿工”评选活动,在我接受了为他写作一篇报告文学的任务时,感到很高兴,愿意为韩凤庚写一篇报告文学,在此之前,我曾经因为听说过他的事迹而写了一个题目叫《玉树》的中篇小说,发表在《阳光》杂志2011年九期上,尽管那时我没见过韩凤庚,但我心里非常崇敬他,如果不是非常崇敬他,我是不会写那样的一个中篇小说的,这次的写作任务,正好能满足我想要见到韩凤庚老人的心愿,我可以和一个高尚的人进行一次面对面的交谈,能够获得一点儿对老人的直感,而不是像写小说时只有自己的主观推断,我心里真是很高兴。但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或者是令我非常难过的是,韩凤庚老人,已经在四个月前与世长辞了。这真让我感到万分可惜,万分遗憾。老人享年74岁,走完了自己的人生道路。他的一生,不但能感动中国,而且能感动世界!
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好的人吗?
他虽然一辈子没有结婚,没有留下后代,但他的身世,必将被煤矿人一代一代传颂下去。现在,面对他的悄然离去,我们还能说什么?我们只能怀着崇敬的心情,给予他永久的纪念。臧克家在纪念鲁迅先生时写过一首诗:《有的人》。诗人在诗中写道: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可他还活着……
2011年12月22日,冬至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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