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潮
后勤办主任徐凯今日感到烦躁不安,尽管一切还不曾变样,可他到底觉得不顺心,不愉快。这不,干事李琦给他沏的一壶“云滨毛尖”,他呷上一口却感到有一股苦涩的滋味,顺手从兜里摸出一支“黄鹤楼”,可那纯清的烟味居然伴有一阵酸辣直灌喉咙……
“莫非这世道真的要变……”他隐隐约约地觉得今日的会议与自己有些瓜葛,而且非同一般……随手整理桌上的公文,横七竖八地往案头一搁,在心里说:管它呢,车到山前必有路,一把扯过藤椅,将自己肥胖的身躯塞进去,顺手捞起一张报纸,胡乱地看着。
徐凯今年四十岁,原是井下采煤工,由于他头脑灵活,善于察言观色,“文革”的那阵子,他三天一张声讨稿,两天一篇学习体会,且时不时地往领导家中汇报工作,谈认识说感受,人前人后又积极肯干,那年头,他成为生产标兵,先进工作者,久而久之,便在领导同事间树起一个“不错”的形象。
“形象,能值几个钱,‘上层路线’的基石还没着落。”那时,正处于建矿初期,职工的生活还不富裕,干部的原则性也强,要想出人头地,工作是主流,但人际关系也至关重要。于是,张家的孙子满月他帮厨;李四的女儿出嫁,他捧场;整个家属区的红白喜事,他都帮忙,而且从不计较。“乐善好助”,人们在徐凯不错的形象上又套上了一个光环。
两年之后,徐凯终于调进机关,荣登后勤办主任的宝座。
环境、条件随之急变,这里不再是低矮的采区,这里没有满脸煤灰的“窑哥们儿”,没有昼夜运转的溜子,更没有矿工们粗鲁的言语和动作……各科室的人员彬彬有礼,况且先他三年进办公室的干事又是惟命是从,擦桌抹椅泡茶水叠报纸处理公文皆不用其操心。“……原来如此。”徐凯想,看来这一宝座比任何科室都舒坦。更何况全矿小车统归我调配,接待费用,办公用品也全是自己掌握,人求于己的事情可谓不少。果不其然,何强找上门来,说是租部小车办点儿私事。这何强是徐凯井下的老搭档,平素言语投机,这个忙他没说的要帮,按规定,该收一百元的租车费,但他没有同干事通气,以正常的出车派定了。那一晚,何强在酒席上殷勤的劝酒。末了,又在他的口袋中塞上几包外烟和几张“大团结”,名为“点心费”,“这……怎么好意思呢?”徐凯推辞着,“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以后有求于主任的事情多着呢,还望多多关照。”“好!恭敬不如从命,只要我徐凯帮得上忙,绝没二话。”徐凯第一次假公济私。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张副科长家的孙子满月,他以长者身份去贺喜;赵书记家的儿子过生日,他以叔辈去捧场;就连王副区长的外甥结婚他也论资排辈,牵出亲戚的名分挤上一份厚礼,需要用车的自然也派,当然列入正常出车,不过,一切礼单均以接待费用冲账报销……自然腰包也就逐渐鼓起来。
“乐哉,悠哉。”看着家里摆设的冰箱、彩电、音响,他对老婆说:“还缺什么?缺一辆摩托车,你说对不?”
“我说老徐,摩托那玩意儿不好,何强开小煤窑发了,不也买了一辆吗?那不,前日多喝了点儿连车带人翻在阴沟里,好在他命大。”妻子说。
“还是你分析在理,我外出都是专用小车,四平八稳的,而且属公差……咱们的军军上县城念书不也是公车接送吗?”
“你也要当心,别太显山露水的……”
“现在是改革开放时期,允许一部分人先富,再说我当了这八九年后勤办主任,伺候几任领导,哪一次不让头头服服帖帖呢?莉莉入县城参加的工作,不也是领导照顾的指标?”
“你就知道拍,小心拍在马蹄上。”
“哈哈……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掌管事务、参与政务、搞好服务是我老徐的工作职责,告诉你,我就有这点灵气,看得准时机,把得住分寸,这叫‘攻破玄机’……只要矿山不倒闭,后勤办就有我老徐的坐椅……”
每次想到这些,徐凯便笑。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万没想到,机关精简、科室合并、减人提效……
“后勤办总该有吧?”他想,因此也就不在意,他自信,这些年来服务上没有过失,事务上难察漏洞,业务上差些,可有干事,大可不必惊慌。可这回他“老道失算”,新矿长是南方矿改革的拓荒者,据说他搞的那套改革减人提效得到部领导的赞同,煤炭行业正学习取经呢。
“减人提效,企业改革”徐凯并不怎么清楚。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只记得,廉政建设风声最紧的那阵子,无非也是八菜一汤;分餐制,那也是大碗里盛上五六样菜,换汤不换药,这回改革,能把机关大院缩小不成……想归想,可他到底还是不放心。
上星期六,矿里召开矿党政联席会,按惯例,他都以列席代表参加,因他的后勤与整个矿上的工作都有着联系,可这次竟然没有通知他,撇开后勤办,这意味着有大动作。
一整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他早早地来到办公室,干事小李还没来,干部科长张静风可先他一步进办公室,这老张为人随和,没有架子,何不利用他探探底细,徐凯打定了主意。
“张科长,早啊!”徐凯进入干部科。
“啊,徐主任,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刮来啦!”张静风和颜悦色地让座。
“改革风啰,昨晚你们开会,我事先没接到通知,不知道有什么任务布置给后勤办。”
“哦!徐主任原来是要任务的,其实昨晚的会议也没什么,彭矿长只是组织学习了改革的有关文件,对机关精简提出设想式的建议,诸如优化组合,合并科室,一人多岗等……总之,一句话,走小机关大服务之路。”
“那么,盘子定了吗?”
“正拟方案,涉及人员的事还早着呢?”张静风的这句话使徐凯平静了许多:“是嘛,改革也应顺其实情,你彭矿长初来乍到,怎就操起屠刀?”徐凯边想边告辞退出了干部科办公室。
偌大的办公大院依然如故,各科室的人依然彬彬有礼,“多余的担心!”他想,于是点燃一支烟,悠悠地吸着,慢慢地踱回了后勤办。
这时,干事李琦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叠票据说:“徐主任,行办来电话说要统计全年的接待费用、油费、行车出差等一切费用。”“你统计一下上报,我预测接待费不会超过五十万,汽油费也就四十来万元……对了,何强借支的两千公升汽油票冲在矿小车油票里,以后再算……我抽屉里那两千多元的购物发票,我已签字,冲办公经费。”
“这合适吗?”小李惶恐的站着。
“有事我负责!”徐凯颇显不满,你一个小小的干事竟敢顶撞我,今天非得整一下不可,他本想借机教训小李一顿,但突然想起何强中午设宴必须得去,于是只说了句:“我有事,你照看一下办公室。”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下午,矿上召开了机关全体工作人员大会,由彭矿长就这次机关精简的初步设想公布于众,而此时的徐凯却在席梦思床上演绎着他未尽兴的“春梦”——满桌的山珍海味,青花芙蓉的酒具里盛满了法国葡萄酒,餐桌正中一只俯卧的乳猪,嘴巴张着,正冲他“笑”呢,身后站着旗袍围身、亭亭玉立的服务小姐,微笑着给他杯中添酒,何强涨红着脸,一个劲地劝酒,并让那个被人称作矿山“花后”的同伙从胸前的小包里抽出一叠钱:“凯哥,这些小意思,就算我敬你的几盅茶钱。”“哎!你我啥关系……你收回。”徐凯假意推辞,“我那两千公升的汽油还没去你处结账呢?”何强会意。“得啦!你何强的事,便是我的事,那两千公升的汽油我已冲账。”“凯哥,我怎么谢你,让‘花后’陪你干一杯!”“好,干!”
“干!”
几个轮回下来,徐凯终于抵抗不住了。就在何强和“花后“送他回来刚走时,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声大振,酒意蒙眬的徐凯摇摇晃晃地抓起电话筒:”徐主任,机关开会,你怎么不参加。彭矿长挨个点名,发火呢?”对方是行办秘书。
这一惊,非同小可,徐凯酒意全无,赶忙穿衣起床,直奔会议室,好在会议室大,而且又敞开着后门,室内齐刷刷地坐满了人,徐凯的入内并没有引起注意,几百双眼睛都盯着彭矿长。
“……科室合并,裁减人员,优化组合是我矿生存发展必经之路……我们别无选择……”彭矿长已进行了半小时的发言,前面的讲话徐凯并没有听到,况且加上酒意,迷迷糊糊的,他曾强打精神,无奈力不从心,整个会议内容他什么也没记住,单记到那么几句:合并、裁员、组合……
优化组合,早就听说过,可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猛。会议一宣布,马上拟方案,给人一个回旋的余地也没有,万一……该死的何强,早不请客,晚不请客,节骨眼儿上偏偏又多喝了几盅。此时的徐凯越想越感到事态的严重,于己不利。
偌大的办公大楼,今日似乎格外的安静,往日上班时,那种叽叽喳喳、相互问候的话语仿佛凝固了,彼此间那种和谐的氛围似乎也荡然无存,碰面招呼也不甚融洽,只是点点头,就像是陌生人碰面出于礼貌式的招呼。是啊,改革来临,谁都担保不了不被优化组合下岗,也有平日相处极好的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似乎在议论昨天下午的话题。
昨天会议上说了些什么?徐凯努力地回忆着,可无论如何却记不清楚,此时此刻,望着几位嘀咕者神秘的劲头,他直恼,直恨。“往日我徐凯可是第一位新闻发布者,张三母亲嫁人,李四死了儿媳,王五发生车祸,马六砍肉赊账……人们都喜欢到他办公室闲聊,他也乐得借奇趣度日,可今天,没一人上门扯淡,个个都在忙忙碌碌,各自都在办公室里正襟危坐,压根儿就忘掉徐凯的存在,看得出,谁的心中都有异样,走过几间办公室都是如此。
“问题严重啊!”这次的精简怕真个要伤筋动骨啦!我老徐的位置会不会松动。这些年来,我整天忙着应酬、陪宴,常常大醉回家,还不是为着工作,为着企业,虽然具体事情有干事独挡着,我没功劳有苦劳,矿上不会这样绝情吧?”他越想心里越不踏实,何不再找找张静风,探探风声。
“吱”他推开了干部科的门,张静风在一张名单上勾勾画画。“张科长,在拟方案吧?”徐凯若无其事地打着哈哈。“你说呢?”张静风第一次用反语,并且边说边把名单收进抽屉。
“这是明摆着的,昨天,彭矿长已在会上宣布了机关精简,他属虎类科的,你老张能抗拒?”徐凯边说边盯着张静风,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获得一些信息,可老张只是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我早就料到,机关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可有可无的科室都应该合并,你说对吗?”徐凯投石试水,想引出话题,可张静风依然一言不发,只是用那似乎很冷漠的眼神看着他。“像李大盛、唐志冰那些平时对工作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会减去吧……”徐凯继续试探。
张静风仍然保持沉默。
张科长的冷漠使徐凯心火直冒,“奶奶的,连我都不肯暗示一下,背靠背,搞运动吧?要是往日,我徐凯骂你个狗血淋头,你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与我一样的正科级吗?”他想骂,但终于没有发作,只是讪笑着找个“台阶”走了出来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内,干事李琦这时正同另一科室的干事在谈论精简问题,见徐凯进来,立即收住了话题,干坐着,这又使徐凯陡增不满:“办公室就你我俩人,我徐某对你李琦会差?起草文件,由你执笔,该怎么写就怎么写,科内事务,由你处理,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从不给你出难题,放权给你,就是机关干部下井劳动,每次派你去,也是为了培养你,岂是难为你……”他越想越气恼,直想猛骂他一顿,可转念一想,还是多栽花少栽刺,为自己留条退路,于是便心平气和地坐在办公椅上。
“精简、裁员,我该下去喽!……十几年,真惨呦!”徐凯自嘲自叹,自言自语。
“刚才,党办主任找你。”李琦说。
徐凯突然站起,连拍脑袋:“我怎么就没想到党办主任呢?你张静风不说,难道别人也会闭口不谈吗?”事不宜迟,他立即三拐两拐转向党办。党办就在眼前,可徐凯无论如何也提不起精神,昔日这可是他常进出的地方,就如同自家的菜园似的随意,可今天不一样,不仅不是来消遣的,而是揣有一不可告人的隐私……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违心”的事不好做啊……他想起了何强求人的滋味,想起了自己今日的情形,想起了大院内所有人的变化。“我徐凯啥时不是人求的……嗯?大不了下岗,下辈子的本够啦!”想到这儿,他又以昔日的精神闯入党办。然而,他看见的不光是党办主任,矿长和干部科的同志也在场,还有局纪检委杨书记以及两位陌生人,桌上放着几份材料。
“根据群众举报,你有贪污公款,挪用公款,假公济私的行为,纪检委抽调两名审计员已进行了调查,并通过取证,已得出结果,现在我宣布你停止工作,听候处理。”局纪检委杨书记的话终于使徐凯彻底地“醒”了。
公布名单的那一天,徐凯的大名既不在上岗榜上,也不在下岗榜上,有人说,徐凯下岗了,真惨。昔日呼风唤雨者,今日竟下岗,看来这次的改革大潮是真猛啊!也有人说,无功便是过,他徐凯后勤办这么多年,除了家里富了自己胖了,又干了些什么?更有知情者说,徐凯已被法院立案查处,听说还要判刑呢。
“活该!”人群中终于达到了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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