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工的女人

来源: 作者:薛广平 时间:2011年07月25日 字体: 浏览次数:

外边下了一层厚厚的雪,把屋子映衬得通亮。顺子媳妇坐在不太热的炕上,望着鹅毛大雪发呆。不时从远处传来顽童打雪仗的嬉闹声,夜幕慢慢地降下来了,从屋外闯进两个小雪人儿。她那双眼睛像两把刀子,吓得娃娃很快自己拍打身上的雪花,悄悄地钻进隔壁炕上的被窝里,不一会儿发出甜甜的鼾声。她下炕挪动着脚步,把孩子脱下来的衣服打扫干净、放好。转过身习惯地把门闩使劲又上了上。忽觉得门外有一种往里推的感觉,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连忙用脊背靠在门上,后心窝火燎燎的。一阵老鼠嘶叫的声音,把她从恐慌中解脱出来,她顿时觉得浑身像浇了一盆水一样直打哆嗦。

顺子媳妇本来就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她拉开窗帘往外瞧,只见夜幕下的雪花更加妩媚,天地间成了白色的世界。邻家的电视声和嬉笑声不时传来,唯有她家的房子黑咕隆咚的,对雪的拍打无动于衷。这也是顺子家的习惯了。天黑天亮是她家的作息时间。以前是一个人,现在连六岁的女儿和四岁的儿子都知道天一黑就要上炕睡觉的习惯。不知不觉中顺子媳妇度过了战战兢兢的八年时光。男人长年不在家的女人,是最不幸的女人了。她白天不管走到哪儿,总有人指指画画,特别是穿上新款式的衣服,更引起一些人的猜疑和指戳。晚上担惊受怕不敢睡,时间一长,养成了白天睡懒觉,晚上坐炕守孩子的习惯。而婆家人却说她懒,怕干活。其实晚上睡不着觉是最痛苦的事,这滋味只有顺子媳妇能尝出它的苦涩来。她掀开冰冷的被躺下,用被子把头蒙上,这时,就是有人把房掀翻也不管了,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顺子在外地当煤矿工人。

那是顺子当了工人的第二年,同宿舍的工友刘生汉远房的亲戚给刘生汉说了门亲事,而且是立竿见影。只见一位姑娘被那人领着来到他们宿舍。男人的居室,说话粗野,摆设简陋、脏乱。这姑娘一进来,满屋子蓦地亮了半截。姑娘的皮肤微黑而细润,一双泉水般的纯净的眼睛里,含蓄着柔和的光亮,她那红润的嘴唇一抿,露出怯生的羞涩。顺子和几个串门的哥们儿不敢往姑娘脸上瞧,哗啦一声跑光了,把好事留给了刘生汉。然而刘生汉却看不上这姑娘,几天躲着不见面,急得他的亲戚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这姑娘更是尴尬。好在顺子是个热心人,跑前跑后,提茶倒水,安顿食宿。真是歪打正着,到年底工友们凑在一起给顺子和这姑娘圆了房。应了那句老话: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咫尺不相识。

顺子家里很穷。兄弟们多,老爹过世早,正愁娶不上媳妇。这年腊月,天寒地冻的天气挡不住顺子回家的脚步,他领着新娶的媳妇回家探亲,让村里人都眼馋。他的腮凹进去的老娘笑得合不拢嘴。一间打扫干净的旧房子贴上了窗花,住进了一对新人。过完年,顺子的媳妇就开始呕吐,把顺子吓坏了,以为是水土不服得了啥病,正准备送县医院的时候,老娘却笑得更灿烂了,说这种病是喜哩。

几年的日子像寨河渠的水,哗啦啦地流走了。顺子媳妇已有了一双儿女,然而日子却一天比一天艰难。婆婆在世的时候,顺子媳妇夜里还和老人家唠唠叨叨,天也亮得快,再长的夜晚很快在娘儿俩的唠叨中打发走了。她干农活时,婆婆虽然做不了饭还能帮着看孩子。现在婆婆过世了,顺子每年只有一次探亲假。做饭、喂猪、挑水、磨面这些本该男人做的活儿,她那柔弱的肩膀都要扛着。她怕见人,男人不在家的女人,走路总低着头,像是欠了人家的东西一样自卑。那天,顺子媳妇用架子车拉上麦子和两个娃娃去磨面,就见几个媳妇们交头接耳地议论闲事。她都听见了,无非是什么漂亮女人命苦呀,跟上农民挨打跟上工人守寡之类的刺耳话。其实,不管是白天和晚上,顺子媳妇都像被套在蜘蛛网上的蝴蝶,时刻有被吞掉的危险。每当遇上这些不顺心的事,顺子媳妇无端地把两个孩子每人打一顿,尔后,她觉得孩子也可怜,母子三人拥在一起都哭了。

大女儿会坐的时候,顺子带她们母子到矿上住了一段时间。相亲的时候,顺子媳妇心里很乱,待在房里不敢见人。顺子所在的煤矿她印象并不深,这次来才觉得这里苦得不是一般。煤矿地处戈壁沙滩上,长年风沙不断,天地苍黄,就是在夏天也因为少雨没有多少绿色。要不是为矿上钱好挣,谁也不会到这里来。

顺子媳妇抱孩子来的时候,顺子房里另一个工友也结了婚搬出去了。刘生汉还和顺子住在一起。顺子媳妇不好意思再看到刘生汉出出进进的。顺子就掏钱买了一处“地窝子”一家三口过日子,地窝子是那些家在农村,媳妇没有工作的矿工们的临时住处。用土坯砌墙,从井下扛些木头,苫些牛毛毡就能住人了。尽管这房子晚上能望见天上的星星,但只要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顺子媳妇心里总是热乎乎的。

深夜,顺子下中班回来,吃着媳妇做的可口饭菜打嗝。上床钻进被窝,媳妇还能闻到洗过澡的香皂味儿。小俩口把睡熟的孩子推在一边,拥在一起,顺子把许多煤矿趣事闲谈说给媳妇听,有些脏话不堪入耳,媳妇用拳头在顺子宽厚的胸脯上擂鼓一样地打。这破烂不堪的地窝子,对顺子两口子来说就是人间天堂。

刘生汉算个人精。那年他看不上那姑娘不是心里话,他谋算着大事。

高中文化的刘生汉和识字不多的顺子,是两股道上跑的车。顺子想的是出力流汗挣钱过日子,而刘生汉为的是出人头地。刘生汉根本就吃不了井下的苦头,可他机灵乖巧,能巴结人,刚下井的时候他就替班长鞍前马后帮忙,什么送煤呀,打面呀,卖菜呀他都做,渐渐地赢得了班长的欢心。别看只管十多个人的班长是芝麻大的官儿,手里却捏着工人们一月的辛苦钱。刘生汉因此干着轻活,工资却比顺子他们多几十块钱。这种羊毛出在羊身上的买卖,对刘生汉来说像抓到了爬上岸的稻草。

有人把煤矿说得很可怕,其实不是这样。煤矿大都在穷山僻壤地带,而且用人多,少则几百人,多则几千。这就以井口为中心,构成了一个小社会。什么教育、商店、邮局、集市贸易样样俱全。矿上少不了几百人的机关和干部队伍。用现在的说法是“白领阶层”。刘生汉放弃没有工作而且很漂亮的农村姑娘为妻,心里谋算着要打进煤矿的“白领”。

有一次,刘生汉和朋友们喝酒,认识了矿上的铁腕人物——采煤区的党支部书记顾泉存。这顾泉存是采煤高手,据人讲,那些矿长当得好不好都要靠顾书记。四十多岁的顾书记十八岁当采煤工,从班组长干起,一直升到区队长,在采煤行当练就了一套好本领。但随着煤矿机械化的实施,他文化不高,有些力不从心,不久前由采煤区长改任党支部书记。但他十多年垫起的老底子坚固厚实,替人办事马到成功。一次,矿上要个先进材料,恰巧区长文书都出差了,急得顾书记团团转。小班长马上推荐刘生汉整理,刘生汉彻夜不眠,挑灯走笔,他写的材料使顾书记在全矿露了脸。矿上准备把这份材料推荐到局里交流。

人运气来的时候,门板也挡不住,刘生汉成了顾书记的红人。有时不下井,顾书记一个电话,就等于顺子他们出力流汗一个班。而顺子则认为,我们老乡中间出了刘生汉这个人物,也是大家的荣耀。以前进顾书记的家,刘生汉总是小心翼翼,恭敬得像个遵守纪律的小学生一样。自从认识了顾书记的小姨子陈美丽,刘生汉就变了。已经二十六岁的陈美丽是国家正式工,有十年的工龄。工资高工种好,又有姐夫作靠山。但婚姻问题上却挑花了眼,至今是阁中待嫁。从基层一步一步干上来的顾书记人缘好,总是门庭若市。那些要求调动的、分房的、长工资的、升官的等大事,都想通过顾书记去办,顾书记嗜烟不饮酒,每逢场合上,总有争前恐后的代酒者。这天,刘生汉又替顾书记喝多了,醉得不省人事,满嘴快要“喷浆”了,被人扶到顾书记的卧室。第二天早上,他醒来头像灌了铅一样沉得抬不起来,他发现自己睡在顾书记的床上时有点儿不知所措,挣扎着要坐起来。

“快躺下,莫起来”!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带着亲切,让刘生汉望梅生津,怪不好意思地翻身下床。

原来这女人和刘生汉昨晚同住一个屋,只是睡在沙发上。早晨太阳的光柱射进来使满屋生辉,但空气中还弥漫着酒精浓浓的刺鼻味。刘生汉在别人家过夜的难堪与喝了一口烈酒不相上下,手忙脚乱地竟找不到自己的衣服。

又是一阵叮铃铃的笑。“喂,你的衣服在那儿”,刘生汉才见自己的上衣泡在洗衣盆里,他脸窘得像猪肚子一样通红。

“没啥,酒场不分你我。”一只不太柔软的手把刘生汉的手握着使劲摇着。“我叫陈美丽,机电队的。早闻秀才大名,幸会,幸会。”刘生汉毕竟是从农村来的,年龄大了还不曾接触过女人,心里乱糟糟的。趁着陈美丽收拾房间的时候,刘生汉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在这个女人身上迅速扫描:她留着真由美的发型,细腰、背影很苗条,但转过身离你很近的时候,刘生汉发现,陈美丽的口角眉目间的微笑中,却有一种佳人迟暮的样子。和她的名字一样,在刘生汉心目中依然美丽。

这年秋风袭人的时候,矿上办了一个最排场、最热烈的婚礼。刘生汉携陈美丽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有了媳妇的刘生汉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他有一种含在嘴里甜吞进肚里苦涩的感觉,但又怕失去顾书记这棵大树。

文化不高的顾书记很有心计。他把刘生汉牢牢地捏在手中,迟迟不往地面上调。刘生汉虽然有班长的袒护,但还要和顺子们一起下井干活。不知咋的,结婚后,顾书记也不整材料了,班长也接不到顾书记的电话了,刘生汉在井下很差的环境里劳动,累得有点儿招架不住。停电或者煤仓满了,兄弟们就凑在一起唠嗑,评论女人。刘生汉是新郎官,自然是大家围攻的重点。“喂!兄弟,夜里能有几次”?刘生汉夸大地说了个灵敏词,引起大伙儿黑脸白牙地大笑,这笑声震得头顶的煤屑都往下掉。有句笑话,叫刘生汉听了特别刺耳,什么不搞妻妹子,后悔一辈子,而且大伙谝的时候都诡秘地斜视刘生汉有什么反应。时间一长,这些闲话从井下传到地面,刘生汉像吞进苍蝇一样心里难受,一种屈辱感使他比别人矮了半截。每当他情绪低落,心猿意马的时候,顺子就经常开导他,“兄弟,别听人胡说,咱是在井下闷得慌,穷开心”,“你别站在这山看那山高,你媳妇有工作,是你的福分”。这些安慰的话使刘生汉感激顺子的同时,眼前总闪着顺子媳妇的影子。

人的生活总是与烦恼相伴。刘生汉个有城府的人,他明白,井下恶劣的环境,只有通过自己的努力才有可能摆脱,因此他把是还是不是的闲话像磐石压在心里一样深沉不露。下班回来,他洗衣做饭、收拾房间,像多数双职工一样,把陈美丽侍候得服服帖帖。在刘生汉没有下班或升井迟的时候,陈美丽就在外面撮饭,刘生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脸上依然一片灿烂。

矿上效益开始下滑。顾书记提前办了退休,在老家经营果园,销路是通过矿上的关系给职工发了福利。在这以前,在陈美丽的奔波下,刘生汉终于从井下调到矿志办公室,成了以工代干的白领。

从在井下爬斜井担惊受怕,到办公室光洁可人的台阶,刘生汉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他走在矿区的林荫道上,觉得周围空气是多么的清新,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和温暖的太阳,再也不用担心头顶掉点儿什么了。一想到井下污浊的气味和领导们张嘴安全、闭嘴安全的那个让他心悸的场面,刘生汉不由得振作了精神,雄心勃勃,要在新岗位上干个名堂来。

别看矿志办公室是个无职无权的地方,但它能给矿领导和劳模先进人物树碑立传。这些在煤矿上干了一辈子的名人们,钱也挣得差不多了,官也当到头了,儿孙满堂,家庭美满,他们谁不想在矿史上留下一纸半页呢。有着笔下生花才干的刘生汉,自然就成了昔日权倾全矿领导们的香饽饽。他走东串西,白天采访,晚上整材料。这种敬业精神赢得了大家的赞许。只有刘生汉清楚,这种付出比起现在还在井下采煤的顺子他们来,能算得了什么呢。

自从顾书记举家迁走以后,陈美丽就失去了依靠。更让她心有余悸的是,自己比丈夫岁数大、文化浅,当刘生汉走进机关以后,她慌了。她更不能让刘生汉知道的是,自己并非顾书记的小姨子,而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说白了就是顾书记家的小保姆。顾书记的孩子长大以后,就在矿上给她找了个工作安了家。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她和顾书记根本没有那回事。这些都不是要紧事,要紧的是要抓住刘生汉的心,只要有了孩子就好办了。陈美丽想彻底改变自己在男人心中的形象,她洗衣做饭收拾房间样样都干,但就是暖不住丈夫的心,他回家公文包一放就坐下看电视,连陈美丽斜视一下都没有。刘生汉的事干大了,脾气也大,动辄就目视命令。侍候过人的陈美丽从小就养成忍让的习惯,只好把委屈埋在心里。一次,刘生汉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搀了回来,他借故大骂妻子,说“你看人家顺子的媳妇多干散,你窝囊得啥也弄不好”,陈美丽对丈夫和顺子媳妇的事还蒙在鼓里。

进机关干事业的激情,像一块烧红的铁慢慢地凉了下来,刘生汉感到一种失落。机关的人都是有后台的,即便是打扫卫生的清洁工,也都有着不同的背景。刘生汉在孤独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井下兄弟们的好处来。尤其是顺子媳妇的影子总是在他的脑际抹不掉。

又是一个苦恼的星期天。一大早夫妻俩就吵了一架,刘生汉为了排除胸中的苦闷,“嘭”地把门一关像斗败的公鸡走出了家门。他觉得周围的空气不再清新,和井下一样混浊。他看谁都来气,觉着周围的人都和他过不去。对,去看看顺子去。

顺着铁路往南边矸石山方向,有个叫“夹皮沟”的地方。这里居住着一些从农村来的家属,他们拖儿带女,巴望丈夫一月的工资维持一家人简单的生活。刘生汉早就该看看顺子了,除工作忙以外,主要是以前的事让他难堪。他大概听顺子说过住的地方,就顺便在路旁的小商店里买了一些点心。刘生汉来到一处低矮破旧的地窝子跟前,从一个小窗口往里瞧,竟让他的眼睛都看直了,生过孩子的顺子媳妇丰满成熟,风韵不减。他还想看一会儿,但这里没院墙。于是就干咳了几声,屋里没有动静。

顺子媳妇正在炒菜。门呼的一下被推开,满屋亮堂了,她以为是男人回来了。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了腰,顺子从来没有过这一手。她急了,转身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酒味儿,这人凑上嘴要吻她。啊!是刘生汉。她毛骨悚然,吓得像兔子一样挣开那双手,跑出屋子。正要发怒,只见顺子扛着一捆柴下班回来了。

顺子进屋见刘生汉在,高兴得不得了,吩咐媳妇再做一些好菜招待老乡。顺子开玩笑地对刘生汉说:“兄弟,矿上五朵金花有三朵就在机关,你可别眼馋哟!”一提起这些刘生汉就上火。他理解顺子长年和黑暗打交道,不了解官场上的事。于是就把胸中的烦闷竹筒倒豆子地给顺子说了一遍。

顺子说:“没有大不了的事,顶多下井挖煤罢了。”

“不!井下的那活儿我干不了”,刘生汉呷一口酒说。还承诺能把顺子调到辅助单位。

“咋?你瞧不起咱下苦的,我又没文化,能干个啥?”顺子有些不悦。

顺子媳妇端菜的时候,手在颤抖,双颊火辣辣的。顺子不停地给刘生汉敬酒夹菜,使他有些感动。平时,他经常替人喝酒,过着阿谀奉承、唯唯诺诺的日子,今天,他到在患难兄弟这儿真正找到了做人的尊严。想起刚才的举动,他自觉愧疚,更不敢正眼多看顺子媳妇一眼。顺子媳妇照样热情招待他,她端庄大方,温情淑静,小鸟依人地偎在顺子的身旁,这情景使刘生汉不喝也醉。在他的眼里,陈美丽是一堆干柴,顺子媳妇是一团烈火。他羡慕顺子虽然贫困但很温馨的日子,他醉了。

就在刘生汉想入非非的这段时间,矿上的经营状况更加艰难。矿区周围的小煤窑如“雨后春笋”般地建起来,与大矿抢资源,发往南方的煤款无法追回,这些内外交困的波折,使本来就很脆弱的矿上难以招架。由于生产一线人员严重流失,机关人员忧心忡忡,刘生汉一下子蔫了,他把往歪处想的心思立马收起来,动用各种关系,各种手法,终于以副科长的身份调回县人事局待分配。只是陈美丽依然在矿上。

两年过去了,矿上依然没有起色。

顺子两口子艰难地过活着。望着一双可爱的儿女和贤惠的妻子,顺子更是坐卧不安,整天耷拉着脑袋,木讷地上班,胸口像压着一块石头,他无缘无故地为一件小事打了妻子一顿。媳妇心里明白,他们的日子遇上了难处,顺子烦,她不计较。唯一的办法,只有带孩子回家,减少顺子的负担。

回到农村老家的顺子媳妇,像鸟儿飞进春天的田野里一样欢势,她着凭勤劳的双手把里里外外拾掇得整整齐齐,地里的庄稼,园子里的菜使她一家不愁吃喝。儿子也会走了,她喂猪养鸡过着殷实的农家日子。顺子用几年攒的钱买了一台彩电,每天晚上到她家看电视的大婶小媳妇们围成一团,说说笑笑,满屋充满了欢乐。

顺子每年回家两三趟,如果隔时间长了回不了家,他就按时把钱寄回去。顺子媳妇为有这样一个好男人感到十分的满足,每当顺子回家的时候,家里像过年一样热闹。顺子抱了这个抱那个,儿子吓得还哭,媳妇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当夜深人静,俩孩子睡熟的时候,他们两口子总有说不完的话。媳妇握着顺子的钢锉一样的手,亲吻着他的脸颊,不由得泪水吧哒吧哒地淌在顺子宽厚的胸膛上。“哭啥哩,咱不是过得好好的吗,不就是住不到一起么吗?”

修梯田大会战开始了。这是农村一年中场面上最能显示家庭实力的大事。尽管土地承包给了个人,但修梯田成了农民的一种责任和义务。夏收后的农民满脸是丰收后的喜悦,还没有来得及歇息一下,就头顶炎炎烈日扛上铁锨镢头拉着架子车浩浩荡荡地开赴山上,去完成分配给自家的那块任务。顺子媳妇没结婚以前最爱修梯田了,他们一伙姑娘媳妇们穿得花花绿绿,嘻嘻哈哈,干一会儿,打闹一阵儿,快乐得像百灵鸟儿。回到家里有母亲做的现成饭,老爹还时不时地问累了没有。而现在她最怕的就是修梯田,不是她不爱劳动,而是她在这种场合是短精神的,再也没有人和她搭伴干活了。偶尔有些男人帮她干活,十有八九是垂涎她的美貌。其实这些男人被自己的女人盯得死死的,谁也不敢和一个丈夫不在家且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搅在一起。媳妇们也不愿意和她干活,她们忌妒顺子媳妇有一个能挣钱的男人。

按规定,没有劳力且有经济收入的家庭可以交钱顶替修梯田。顺子媳妇算了算,如果用钱顶,大概要100元左右。她想这些钱是顺子用命换来的,交了,她可以不修梯田,不受别人的白眼。可她更知道矿上效益不好,这钱来得不易。因此,她咬了咬牙,就自己拉上架子车,带上干粮,和两个孩子一起上山修梯田。挖土运土填坑干了两天,累得她腰酸背痛,尤其是天快要黑的时候,小儿子就哭,让她恼火。眼看人家男女老少呼啦一下就干完了,她只好咬着牙干。顺子的七叔瞧这母子可怜,就招呼全家一起,不到一个下午就把地帮着修完了。

快到中秋的时候,天气慢慢地凉爽起来。秋风把树叶吹掉一半,在天空如同紫雀一般翻飞着。顺子媳妇泥里来水里去,把本来就不多的庄稼收了回来,玉米、豆子、洋芋堆了一大堆,尽管收成很好,顺子媳妇也高兴不起来。

顺子媳妇最近觉得右眼皮总是跳,她用火柴棒压上,儿子就一把给她打掉了。顺子已有三个月没给家里寄钱了,过惯了清贫日子的她并不是那种没钱就活不成的人。她拿着顺子寄来的钱,觉着上面有顺子的体温。每次的钱她都攒起来,等到顺子第二次寄来钱的时候,她才花第一次的。这是因为前年小儿子有病,没钱治,求了几家都借不到钱,差点儿把病给耽误了。她常常想:要是顺子能日夜和她厮守在一起,就是没有钱,她也是情愿的。现在,她没有选择,只有把顺子寄来的每一分钱花在该花的地方,把两个孩子抚养好,就是她最大的责任。

这是一个难挨的傍晚。在三年级念书的大女儿蹦蹦跳跳地拿着一封信,小燕子似的欢快地跑回家,“妈妈,爸爸来信啦”。顺子媳妇一看日戳已是一个多月了,忙撕开,没看几行,她眼前一阵发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顺子在井下受伤了。

不知是怎样躺在床上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两个孩子衣服没脱东倒西歪地睡着了,脸上哭过的泪痕依旧可见。炕头桌上放着一碗早已凉了的面条。顺子媳妇哭了。大女儿十二岁了,会做简单的饭菜,也识了不少字,她爸爸的事她肯定知道了。她想放声大哭一场,但喉咙总像堵着什么。她恨农村的事现在没人管了,把信压了这么长的时间,她愤恨周围的一切。

她心如刀绞,翻来覆去合不上眼。蓦地,她觉着有人敲门,使她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她没有拉亮灯,慢慢地从窗帘缝里往外看:天还没有大黑,外面的一切清晰可见。一个黑影在晃动着,她看清了是刘生汉。正在迟疑,刘生汉却扯着嗓门喊:“大嫂,开开门!”她猛一惊,他不像是使坏的,肯定与顺子的事有关。她拉亮电灯,挪着沉铅一样的腿把门闩打开。在县房管局当官的刘生汉依然是油头粉面,挺着脾酒肚挤了进来,小眼睛贼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转。顺子媳妇克制住自己痛苦,很随和地招呼客人。刘生汉一副同情、怜悯的样子,喃喃地说:“大嫂,我是为顺子的事来的。”

“咋啦,顺子的伤怎么样了?”顺子媳妇急切地问。

“这,我也说不大清楚,反正是受伤了。”刘生汉说得吞吞吐吐,不时在顺子媳妇脸上扫描,看到顺子媳妇一脸怒气,他也不敢有啥想法。顺子媳妇估计,顺子给家里的信刘生汉还不知道。

俩人都不说话,只有俩孩子睡熟的鼾声,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顺子媳妇打开了电视,上面竟然是男女亲吻的画面,她立马换了一个频道。

刘生汉吐着烟圈儿,慢条斯理地说:“顺子出事了,他给我来了电话,怕信慢。”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又从上兜摸出几张来,在顺子媳妇面前晃了晃,“兄弟有难处,老哥拉你们一把是应该的。”对于刘生汉的怜悯,顺子媳妇心里是一清二楚的。她佯装说:“顺子前几天寄了些钱,我还没用呢。”“顺子出院了?”刘生汉有些惊讶,顺子媳妇肯定地点了点头。刘生汉手里的钱拿也不是,放也不是,最后还是缓缓地装进了兜里。

电视屏幕已成了雪花,刘生汉还没有告辞的意思。他企图从顺子媳妇的细微动作、表情中找到点儿什么。但见到的只是铁一样的面孔,双眼充满着忧伤和怒火,像两道寒光,直刺得他一眼也不敢多看。突然,小儿子放声大哭,把刘生汉吓得直打哆嗦,大女儿也被惊醒,呼地坐起,两只大眼睛直直地盯着生人。顺子媳妇笑了,便给孩子们盖被子。一阵折腾后,两个孩子反而没有了瞌睡,围在他们的母亲,生怕妈妈被人抢了去。

看到这母子相依为命的情景,刘生汉顿觉自惭,无地自容。他有什么?什么也没有。至今老婆还在矿上,很难调回来。官场的失意,人情的冷漠,使他没有精神支柱,如行尸走肉。昔日的兄弟,虽然过得清贫,但他们有儿有女,苦也是乐。而他结婚十多年了,还没得一男半女,过着形影相吊的日子。要走了,他趁顺子媳妇不注意,把钱塞进被子下面。顺手轻轻地摸了一下顺子儿子的小脸蛋,长叹一声。

对有着十多年工龄的顺子来说,煤矿就是他的家。

尽管矿上效益不好,顺子却有一种儿不嫌母丑的感觉,一天不下井,就浑身不舒服。虽然有一些人出去做生意,停薪留职,长期旷工,顺子和大多数工人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工作在采煤第一线,使得井口的天轮一天也没有停止运转。让顺子和矿工们难以理解的是,煤矿的水火瓦斯顶板等灾害都可以预防,小煤窑的破坏却屡禁不止。顺子亲眼看到自己的工友被小煤窑炸伤,尽管处理事故的小车浩浩荡荡,但小煤窑背景复杂,还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呀。

就在小煤窑疯狂肆虐的时候,国家出台了一系列治理整顿煤矿资源环境的政策,顺子他们下井的劲头更足了。经受了严重创伤的煤矿,随着一步一步的整顿,慢慢地有了生机。

收麦子的时候,顺子有点儿心急。但他没有回家,矿上生产正在关键时期,他把假期让给了拖累重的老师傅。况且现在的粮食不值钱,就是家里不收庄稼,顺子也能用工资养活全家的。

这天是中班。顺子领着四个新工人往工作面运溜子,由于绞车出了毛病,到晚上十点钟还不能下班。休息的时候,细心的顺子发现他们只有五个人,怎么多了三盏灯在闪。他寻思这条巷道不会有其他队上的人。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脑际一闪,这条巷道的南端被小煤窑打通了,还发生过瓦斯中毒事故,幸亏没有死人。这里是治理整顿小组封闭的,莫非……像关心自己家里的麦子收了没有,顺子对新工人说,“你们在这儿休息,不要乱跑,我去瞧瞧。”

顺子顺着那三只灯光走了一身汗,走到南端封口时他惊呆了:被封闭的地方打开的一个豁口,他立即灭了灯,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只见一簇灯光乱闪,几个当地口音的人在说话。当闻到一股香烟味的时候,顺子头皮发麻,撒腿就跑。

跑到装溜子皮的地方时,一伙人正在吵架。顺子一看,原来是矿上有名的混混刘七,领着两个当地口音、戴着柳条帽、眼里放着凶光的人,正想用绞车拉他们矿车上的东西,遭到小王他们的拒绝。当顺子来到时,刘七一脸的和气,“我当是谁呀,顺儿,咱是患难兄弟,这些毛孩儿,屁事不懂,还不让用绞车,咱们当工人的时候,他们还在娘怀里吃奶哩。”不错,刘七是和顺子、刘生汉等一起坐一列火车来矿上的,但他游手好闲,和社会上地痞纠集在一起,八年前因犯罪被判刑,出狱后恶习不改,前年以矿上效益不好为借口,把七十岁的老娘背到矿长家里,几年不见踪影。见到这种人,顺子有点儿恶心,联想到巷道南端的缺口,顺子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他沉着脸对刘七说:“行,我要查一下你们的出入井证。”刘七傻了:“没有,啥年月了,还要那干啥?”说着把一个纸里头包着的东西往顺子怀里塞。顺子心里的疑虑更证实了,他把刘七的东西挡了回去,坚定地说:“不行,没有出入井证谁也不能动绞车。”早就不耐烦的刘七怒气冲天,大声吐出一些脏话来:“顺儿!你别多管闲事,放我一马,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顺子早已做好了该准备的事情,他对新工人们说:“你们快下班吧。”小王灵泛转身拔腿就跑,另几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刘七的人抓小鸡一样打倒在地,吓得直打哆嗦。见硬的不行,刘七又来软的。“顺儿呀,你不能没有良心,当年要不是我帮你出主意,你能有个漂亮的媳妇吗?再说了,矿上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家小没户口,没房子,干着玩命的活儿,还是开点儿窍,给自己留条后路吧。”顺子气得满脸通红:“反正不让你把矿上的东西送给小煤窑。”刘七听了,肺要气炸,面目狰狞,大声吼道:“妈妈的顺儿!老子告诉你,车里装得全是炸药。”说着一手拿着放炮器,一手捏着开关手柄,脸上的刀疤在矿灯下阴森可怕,新工人们都吓哭了,那几个人也不由得双腿颤抖着,慢慢往后退。顺子呼地跳到车上,也不示弱地说:“放了这几个娃娃,见阎王我陪你。”没有胆量玩命的刘七抄起一把铁铣向顺子头上劈了下来。

接到小王的报告,矿上立刻行动,很快就制止了这起恶性事故。

顺子伤势严重,住进了医院。当他苏醒过来的时候,床头摆满了鲜花,一些不认识的人也向他颔首微笑。他强打精神试着动了动腿和胳膊,都和以前一样。一阵剧痛又使他晕厥了,他做了个噩梦,梦见工作面又冒顶了……

第二天,顺子媳妇不顾一夜的疲乏,把孩子送回娘家,卖了一头猪做路费,搭车往矿上赶。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顺子媳妇经过两天的颠簸来到矿上。她拿着一个小包,风风火火地顾不上和熟人打招呼,径直奔向顺子住的地方。让她吃惊的是她们以前住的地方一片狼藉,什么也没有了。她的头皮有点儿发麻,抬头望天上,血一样的暮色像巨兽张开的大嘴,要把她吞没掉,她晕倒了。

顺子媳妇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软软的席梦思床上,她一下子清醒了。正在起来的时候,一只手摁在她的额头上,“躺下,快躺下,还在发烧哩。”她推开那手想坐起来,只见陈美丽正准备给她喂药。她两眼的泪水在打转,火辣辣的咽喉像堵着些什么,难过地说不出一句话来。陈美丽明白她要说什么。“你呀,晕倒在拆掉的地窝子旁边,是秦大婶她们几个把你搀到我这儿的。”

吃过饭,她连急带气的紧张让陈美丽一说就一扫而光了。只是陈美丽问她,刘生汉给她调工作有眉目了吗,她难以回答。看到陈美丽失落懊丧的表情,还有想起刘生汉那晚留给她的钱,顺子媳妇觉着这两口子过得也不易。

晚上,两个经受着生活煎熬的女人躺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叙说着心里话。

顺子到省里开劳模会去了,说是这一两天回来。顺子媳妇觉得她这辈子能有顺子这样的好男人,是她们的福分。她没有什么奢望,只求平平淡淡有吃有穿过好日子就行了。在煤矿遇到困难的时候,顺子和许多矿工以他们对煤矿特有的感情,凭汗水和劳动守着这块阵地,当有人破坏煤矿的时候,顺子冒着生命危险挺身而出。顺子没有文化,他心底善良,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要把事干好。所以,当顺子要在家里盖房子的时候,她是坚决反对。像顺子这样把心都贴到矿上的人,她们母子在家里不就给顺子添些负担吗?顺子媳妇是个妇道人家,她瞅事虽不长远,她却明白事情哪个轻,哪个重。当年刘生汉把她像“商品”一样不要的时候,是顺子接纳了她。现在煤矿像一个人一样,遇到了难处,顺子怎么做,她就跟着怎么做。让她欣慰的是,据陈美丽讲,矿上今年经营状况好转,工资不但拿全还有奖金。她想,顺子所做的一切,都有她的奉献,她的功劳。想到再有一两天就和男人见面了,翻身看看陈美丽,她有点儿心跳,浑身不自在。

说着,说着,俩人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陈美丽睡一会儿,翻过身长吁短叹的,顺子媳妇猛然有一种同情袭上心来。在自己即将和丈夫见面的时候,陈美丽的那个他在哪儿呢?这个比自己命苦的女人,虽然是在夜里,她从陈美丽的面部轮廓上,也能觉察出来她的忧郁;从她的每句话里,体现出一个年轻女人失望后的痛苦和怨忿。都三十多岁了,还夫妻分居,刘生汉的过分聪明并没有给他们家带来什么好处,而是把生活的苦酒过多地推给陈美丽品尝。陈美丽也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一会儿还呓语着。忽然她把一条腿搭在顺子媳妇身上,顺子媳妇难为情地替她拨开,再为她掖好被子。

两天过去了,顺子还没有回来。陈美丽领上顺子媳妇到商店买了几件时尚的衣服,还根据顺子媳妇的脸型,到发廓做了新式发型。使得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些以前和她在地窝子住过的职工家属竟认不出来她了。已有两个孩子的顺子媳妇,虽然快四十了,风度还是那样的迷人。从她走路的姿态和黑里透红的脸庞,可以看出,倒退十年,她一定是个漂亮女人。

这几天顺子媳妇和陈美丽一块儿,东家出西家进,见到许多矿工家庭都发生了变化。娃娃们都长大了,有的认不出来了。在生产一线住地窝子的职工全都住进了楼房,原来地窝子的废墟上建起了家属楼。陈美丽说,九号楼有你们家的。顺子媳妇说,不可能,我家户口还没报呢。陈美丽笑着说,你呀,老土。这是矿上为奖励顺子特别分给你们的。矿区像她本人,穿了几件新衣服靓起来了:马路宽阔,树木成行,楼房林立,灯火辉煌。和几年前那种没有生机脏乱差的情景形成鲜明的对比。陈美丽还说,嫂子,明晚我带你到俱乐部扭秧歌去。

开心的日子使顺子媳妇竟忘了男人回不回来的事。这天傍晚,陈美丽的家又来了几个媳妇,还有和陈美丽一块儿上班的一个女孩儿。她们在一起聊天,议论市场上又兴什么款式的衣服,交流织毛衣的花子和针法。两个大嫂还没吃饭,陈美丽挽起袖子要给她们做拉条子,顺子媳妇便择菜当下手。忽然,门哗啦一声推开了,把满屋的人吓了一跳,只见顺子的两个孩子扑过来,兴奋地喊着:“妈妈!妈妈!”顺子穿着一身西服,憨笑着提着两个大包。见人家男人回来了,一屋的女人哗啦地跑出去了。

原来,顺子到省里开完会,直接回家了。

陈美丽两手沾的都是面,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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