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对黄昏充满了别样的情怀。我不认同那些久远的和现代的文人墨客把黄昏描摹得悲悲切切黯然神伤,我没有在黄昏中找到那种旷世孤寂的感觉,反倒是读出了“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清雅脱俗。我觉得如果一味的强调黄昏的凄美与悲凉,反而有些矫情,我宁愿相信黄昏是深情的稳重的。也许是每个人看待同一事物的角度不同,起始点也不尽相同的缘故吧,同样的事物便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答案。
在我看来,黄昏是一天中最让我有幸福感的时光。黄昏深处那些淡淡的云霞让人觉得世界是安宁的、圣洁的、美好的、精致的、神秘的、圆满的。再后来,我就遇到了一个词:暮色四合。我一下子就恋爱般地喜欢上了这个词。我一直拿不准这个词是不是成语,但这并不妨碍我对这个词的喜欢。这原本是很平常很普通的四个字,不知是哪位先人把它们码放在了一起,组成的词就拥有了骨质瓷般的润滑感,有了灵秀之气,有了想象的空间。这一切,都是源于我的父亲、母亲,源于我的兄长,源于我的丈夫。
我的父亲是一位开滦煤矿的井下采煤工。从20岁下井,直到55岁退休,父亲下了35年井,把我们兄弟四人抚养长大,成家立业。父亲那么瘦弱,他老人家身高才一米六多一点儿,却用那并不宽阔的双肩担负着生活的重担。父亲在井下一干就是35年,可以说父亲这一辈子是在苦和累中度过的,幸运的是,父亲从未在工作中出过一点儿工伤事故,甚至连磕手碰脚的都几乎没有过。在井下那个危机四伏的工作环境中,这也算是个奇迹吧。
从我有记忆开始,母亲每天都会牵着我的手,在黄昏时分来到我们矿区家属房通往矿里的那个路口,站在那里等待着父亲下班。父母那个年代的夫妻是羞涩内敛的,母亲并不真正要等着和父亲一起回家,母亲只是静静地朝着父亲归来的远处张望着。当父亲远远的出现在母亲的视力范围之内后,母亲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转身拉着我的手回家去了。
那时候我还小,目光懵懂的东张西望,任凭暮色将我们母女包围住,我甚至忘记了母亲当时的表情,只觉得母亲在身边,一切都是美好的,哪怕传说中的妖魔鬼怪出现在眼前,我也不会害怕。如果说父亲是我们生活的依靠,那么,母亲便是我们的精神图腾。
日子就这样周而复始的度过去了,母亲站在黄昏中的身影渐渐地变得有些弯曲。流年碎影中,我们长大了,我的大哥也成了开滦煤矿的井下工人。大哥上班那天,母亲哭了,母亲不让我们看见她流泪的脸,可是,我们分明感到母亲的泪已经流成了滂沱大雨。从此,母亲的等待从一个人变成了父子二人。母亲让我们懂得对生命的珍惜与敬重。
那一日的黄昏,一场大雨不期而至。我想规劝母亲,就别去迎接父亲和大哥了,但我知道自己是徒劳的,母亲一定会出现在那个街口。我陪在母亲身边,给母亲撑着雨伞,我能感受到母亲盼儿归的心切。母亲深长的情思在时光的蔓延中紧紧地抓住了我们一家人。那一刻,时间定格成了一个永恒的姿势:母亲的形象在我的心里站立成了一个经典的雕像。我就是在那一刻感到自己长大了。
昏暗的背景下,我看着母亲已经昏花的眼睛和已经灰白的头发。渐渐地,我感到母亲已经站成了这里的一棵树,她繁盛的枝叶足可以让我们有一个栖居之地。
我的哥哥在当了10年井下挖煤工以后,通过招聘考试完成了身份转换,并且成了一个部门的负责人。
随着父亲的退休,我的已经苍老的母亲终于不用再去街口等待了。可是,母亲还是习惯在黄昏降临的时候,朝着矿里的方向眺望。
暮色和黄昏就这样深深地镶嵌进了我的记忆里,以至于这许多年过去了,依然挥之不去。
我也到了婚嫁的年龄,母亲说,我喜欢哪个男孩子就可以嫁,前提是不能嫁给下井挖煤的。可我偏偏找了个挖煤的,我们是老同学,又有着共同的爱好,到了婚嫁年龄,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可是,他偏偏是个井下矿工!
说老实话,母亲是很喜欢那个小伙子的,母亲一直感叹,他为什么是个下井的,哪怕他在井上的机电科当个电工或者是钳工,她老人家都不会反对的,她真的是为了女儿的一生幸福考虑的啊。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没有听从父母的劝告,毅然嫁给了他,成了一个和母亲一样的矿嫂。
休完婚假,我老公上班的第一天。黄昏降临了,我不由自主地走出了家门,来到我老公下班的必经之路,我忽然想,这是不是母亲给我遗传了某种生命密码呢?
此时此刻,晚霞灿烂,惊艳绚丽,把橘黄或者橘红的光涂抹在人们的脸上身上,涂抹在房屋楼顶上,涂抹在花草树木上,涂抹在井架子上。那些挖煤的汉子们,拖着有些疲惫的身躯正纷纷赶回自己的家中。家中是慈母盼儿的焦虑,是女人温情的回望,是小儿甜美的呼唤。我知道,在这个吃晚饭的时间段里,家属区的窗口正有袅袅白烟混合着香气氤氲开来,那是米粥的味道,那是汤菜的味道,那是酸甜的味道,那是苦辣的味道。正是这五味杂陈的凡俗日子,让这原色的生活充满了坚韧的力量,充满了曼妙的永恒。这样的生活背后,是一双双矿山女人守候的目光啊
缓缓的暮色渐渐地深了,催促着回家的人们加快了脚步。向晚的空气里流动着滚滚红尘,一只飞鸟在我的头顶上盘旋,它是在寻找自己的窝吧。我就在那一刻理解了母亲,理解了母亲那颗悲天悯人的心!
我新婚的丈夫在路的那头出现了,我朝着那个身影跑了过去。蓦然间,我愣住了:我亲爱的母亲正在街口站立着!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冲出了眼眶。
我想,只有我成了矿工的妻子,才真正的理解了母亲的守候。在矿山女人的等候中,百花开了,百果成熟了,光阴也因此千娇百媚。
暮色四合,岁月静好。
(作者单位:开滦煤业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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