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时节读华章
总是要攀上一座座山峰,向精神的高地进发。当你拥有了丰富、饱满的感受,你也一定会谦卑地躬下身来,向远走的父亲母亲,向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致以深深的敬礼。
一
清明前后,风雨过,天晴和。大学毕业来到矿区工作二十多年了,这里的灌木丛深深的油绿在斜阳下依旧透出亮光,道路两旁、田园深处、楼角巷陌,或绯云堆雪或浅浅匀红的花瓣,杨柳枝条的迎风骀荡……矿山的春天是如此曼妙清婉、美好深情。
忙了一天的工作后,晚上取出女作家萧红的小说集,读书至深至情处,不觉眼角蓄满了泪水。打开那残破包裹的沧桑书页,散落出萧红别样的人生和细腻如碎沙的感情。女作家是清纯高洁的,又是孤独复杂的,在她承受了过多的苦难之后,处处面临着人生的抉择,她对生活对文字的执著,让她在短暂的生命中艰深地跋涉与追索。
她就像那美丽沉静的春花,像那清晨纯真的微露,遇到阳光,瞬间灿烂晶莹剔透,转瞬即逝。这如流星一般的年华,经历了数年的寒苦,才得以优雅纯美绽放,如蝉鸣的双翼,轻薄透彻轻盈飘逸,如绸缎光滑细腻柔软,大片大片铺在自然界,从从容容,风流洒脱,豪放不羁。又一个美丽的花季要步入春深,长空一碧,雁阵南归。那鸣叫的鸟儿,仿佛又把我拉回到年少读书的时光。
二
所有的生活都有其内在的温度,就像血管流出来的都是血。当你登临了精神的高山,从大地上获得了足够的养分,就完全有可能拓出新境界。
那年父亲从外地调回马铺镇中心中学教书,学校分了两间宿舍给他。说是宿舍,其实是教室改的仓库,里面堆满了废弃的破旧桌椅,只有不到十平方的地方,仅能放下一张床。父亲在一个同事的帮助下,把旧桌椅一一重叠归整,巧妙利用旧桌椅搭建了一堵墙,重新布置成两间,还用旧桌椅为我搭了一张床。床离地有些高,我找了一个小板凳,每晚都是跐着凳子上去。虽然地板上到处都是老鼠洞,还有老鼠拖出的松土,我和父亲住进去,半夜能听到它们唧唧的叫声,白天公然钻过来钻过去。它们仿佛意见很大,是我们走进了本属于它们的乐园;但又仿佛很开心,从此有了邻居,有了食物来源。不管如何,我终于在下了晚自习后,有了一个能安静读书思考的空间。
每天晚自习结束,十点熄灯,我会跐着小凳子爬上高高的床铺,点上一只蜡烛,拿出从图书馆借来的《红楼梦》《我的大学》等中外文学名著,开始了安静的读书之旅,穿越时空与书中人物、名著大家对话。腊月的风透过窗户缝隙吹过来,让人倍感寒意淋漓。烛光跳跃,岁月冷暖,神驰意飞。
“英,睡吧。”父亲睡了一段时间,发现我还没睡,抬高了嗓门催我,一连催了几次,我才发现,由于困倦,我读书后所写感想的字体,笔画都偏到一边了。直到父亲发了脾气,我才熄灭蜡烛。第二天早上洗脸,才发现鼻孔都熏黑了。
三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海棠、梨花已然褪去初始的繁盛和璀璨,浓浓的绿叶一一张起,一天天茂盛,铺满一地的淡粉洁白。细雨轻轻洒落,挟裹着繁花匝地的声音。就如我们村剧团里的旦角,让人感受时光流转,生命的律动。
小时候,我们村有一个豫剧草台班子,叫做“军吴村青年豫剧团”。团长张子刚,善演《打金枝》郭子仪,《跪韩铺》包拯。还有个红脸木头爷,常演《刘墉差级下南京》里的刘墉。不过,这些黑脸花脸红脸我都不喜欢。我喜欢旦角,她们衣饰华丽,头饰精美,在夜晚星光灯光下,璀璨夺目、闪着寒光,小碎步一阵旋风似的在台上,声音清脆,惹人注目。女儿翠华演的《商紂王》妲己,变人变狐,神秘莫测;其母白妮演的白蛇娘子,风华绝代,母女同台,倍增了许多街谈巷议、几多风情。
过完年一开春,村里开始收粮食请戏。母亲请来了我的姥姥、姨姥姥、表姨,她拉着两个轮子的架子车,上头坐了三个老太太,加上我,天天晚上一喝完汤就早早到场,每场戏都不落下。“这个老头子是干啥类?英!”“这个是哪朝代的?”“这唱的是啥?历史上有没有真人?”几位不认字的老太太,想到啥就问我。对这些人物的好奇,促使我找出父亲存的历史小说、通俗演义,知道一些历史典故。戏里的人物传说很多都能联系上哪朝哪代,我会尽展所攻、亦真亦假、添油加醋说给她们听。《打金枝》说的是唐朝末年,郭子仪平定安禄山叛乱,唐代宗招郭子仪之子郭暧为驸马的故事。《三哭殿》讲的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家事,驸马秦怀玉的儿子小秦英打死西宫娘娘父亲老太师……义愤不已的姥姥说:“看人家皇后多知理,闺女女婿生气打架,皇家也不以势压人……”“读读书,识识字就是好啊,俺们净是挣眼瞎。”老太太们坐在架子车上,尽是惋惜自己没有认字的本领。春天的夜里还是寒意袭人,母亲给她们准备了棉被,我们围坐在棉被里,看戏的人山人海。一听说我们村唱戏,大代楼、小代楼、吴楼,甚至与安徽搭界的安溜、郭楼的村民,走十多里夜路,成群结队,蜂拥而至。这个戏台子,让乡村的寒夜沸腾不已。
细雨敲窗梦落花,读书不觉已春深。那些从书中、戏词中走出的人物在这个春天鲜活起来,延绵着生命的长度;那些从年少时开始浸润的理念,舒展着独有的静穆深远;那些深深浅浅的阅读与传唱不断填充着乡村的年轮,更像一艘航船,带领一个人的精神境界从狭隘驶向开阔,在读书中扩展精神的疆域。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架上的紫藤萝。我做了一个梦,我的父亲母亲回来了,他们并没有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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